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49章

作者:莲鹤夫人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单元文 玄幻灵异

“殷……不瘦……”

“我在这里。”殷不寿发抖地抓着他,他又变回了原形,恶孽潮涌的淤泥,透不进半点光亮,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他的人,“我在这里。”

贺九如恍惚地道:“怎么好像……我做了个梦?”

殷不寿不说话,他忍着五脏六腑中灼烧的痛楚,沙哑地道:“我梦到……我好了,我能走,能跑,能跳……我跟你说,我要做一辆天底下,天底下最大的马车,我要……带你走。”

贺九如喘了会儿,忽而茫然地道:“你怎么在抖?你……哭了吗?”

他伸出手,慢慢地摸到殷不寿的脸,在指尖捻到一点湿润的东西,好容易举到眼睛跟前一看,却是漆黑的。

不是泪,是血。

“不是梦,”贺九如轻声道,他逐渐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梦,那我是不是,又病了?”

殷不寿面上,血痕如泪痕交错斑驳,他这种东西,原来就是没有眼泪的。

他低声说:“我会治好你,我一定治好你。”

盯着指尖,贺九如愣愣地看了片刻。

“算了,”他突然笑了,勉强地道,“天命……天命如此。我走之后,你把我吃了吧……你不是总说,总说……”

他说话甚是费力,一口气喘个不住,方道:“……总说要吃我,吃了我,你就自由了……”

殷不寿缓缓地抱住他,他抱得极紧,仿佛要把人整个压进自己的身体,压得骨肉混散,你我不分才好。

“我不自由。”他说,“吃了你,我永远不能自由。”

他恨,漆黑沉重的恨意在他体内暴沸,令他体味到四分五裂的剧痛。他恨天命无常,恨一切平安康健的活物,恨自己昏聩无能,恨欢爱短暂,也恨贺九如,尤其恨贺九如。

在活着的时候,这个人给了他比天还大,比整个世界还要重的幸福,但这都是他给他赊的债,现在他快死了,这债是要还的,而且要他加倍奉还!得而复失是世上最狠毒的刑罚,这一刻,殷不寿恨得眼前发黑,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他!

我与你牵了线的,我会纠缠你,生生世世地纠缠你。下一世我不要当神,不要当受人畏惧的妖魔鬼仙,我就当一条狗,一条丑恶凶蛮的野狗。

我会在街头一心一意地游荡,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只盼着你出现在人海里,到时候,我一定第一眼认出你,朝你跑过去。你那么心善,一见我这条遭人厌憎,瘦骨嶙峋的恶狗,必然不似其他人那样闪躲,而是笑着朝我迎过来,然后伸手摸摸我的头,我让你摸这两下,紧接着,我就会一口咬在你身上,我会发狂地撕咬你,直到咬下一块肉,咬得你血流不止,哀嚎大哭为止!

你要拿刀反击我,用砖块砸我的头,我死都不会放,死也不肯松口,等到我真的被你打死了,周围人一定要说,“好一条恶狗哩!”“把它拖回去炖了吃肉解气!”

你把我拖回去,你吃吧,你剥了我的皮,割我的肉,你吃了我,你的伤就好了。锅里咕嘟嘟地熬着我的骨头,汤里浸透我的血和髓,我被你一口口地嚼了吞下去,连汤也一口口地喝光——

若我还能有来生,这就是我誓要达成的心愿!

殷不寿狠辣地咬紧牙关,几千几万颗獠牙,全在他的身体里磋磨,痛苦地咬合。

他低低地道:“是我没用。”

“不,不……”贺九如赶忙挣扎起来,“你……不是没用,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想了下,他强忍着不咳,笑着道:“我很爱你,你个傻瓜。”

所有磨牙吮血的恨意,孽海滔天的苦痛,全在这句话面前退去了。殷不寿再也控制不住,近乎嚎啕地道:“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你杀了我吧,你把我吃了吧!”

贺九如听见这翻江倒海的发作,也不由得泪流难止,他喃喃道:

“如果是梦就好了……如果这是梦,醒过来就好了,我还能和你在一起,我们不用分离,不用伤心……”

话到此处,他骤然顿住。

等一下。

如果是梦——假使这一切都是梦的话,我要如何醒来?

我能如何醒来?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穿过街头,发现一条闷闷不乐的狗*哦,嗨!狗!*伸出手去,想要摸狗头*

狗:*保持闷闷不乐,一口咬住他的手*

贺九如:*被狗攻击,立刻哭了*哎哟!它的尖牙在折磨我,它要把我吃了!

还是贺九如:*用另一只手里的法棍揍狗*坏狗,坏狗!

狗:*继续闷闷不乐地望着他,忽然张开巨大的嘴巴,把他整个吞刀肚子里**像个怪物一样*

贺九如:*环顾四周,耸耸肩*好吧,事到如今……*选择一块地方,坐下来吃法棍*

第248章 太平仙(三十八)

这个猜想并非空穴来风。

实际上,贺九如很久之前就在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他的身份千奇百怪,身边总跟随着一个黑黢黢的家伙,他们半数的时间是仇敌,半数的时间还不如仇敌,然而最终的结局却皆是殊途同归:一方死去,另一方也跟着消亡。

醒来后,贺九如委实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把这些梦归结于殷不寿和他的结契,与他牵连的黑线上,可单单一个结契,怎么能引出这许多稀奇古怪的宿世纠葛?

倘若这都是梦,就说的通了!

我不作恶,不造孽,梦中的每一世都无怨无悔,问心无愧地当了好人,至死都不曾改变,为什么总要我这样的人承受了苦痛磨难?人说因果循环,天理昭昭,可哪里有这样的天理,劲儿全往好人身上使,偏叫我不舒坦?

又痛又气,贺九如眼前发黑,咬着牙道:“殷……”

喘不上气,喉咙里似是堵着什么东西,他拼命伸手,去摸到殷不寿的脸,摸了一手湿漉漉的黑血。

“……别哭了,”他无奈地道,“你来……听我说。”

殷不寿胸膛起伏,他贴近贺九如,密不透风地抱着他。

“我听人说……以前有个叫庄子的老头,”贺九如喘了口气,断断续续地道,“他梦到了……自己是一只蝴蝶,在天地间飘飘悠悠地飞着,醒来时,却不晓得,是他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是他,梦到了庄子……”

喉间溢出滚滚的血沫,贺九如竭力往下吞咽,艰难地道:“如今,我情愿……相信这是一场梦。因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偏要折腾……我们两个……”

殷不寿眉心微动。

他是混沌胎兽的心性,便如一头过大的恶猫,浑然不顾,只知道一心一意地追着自己的那只蝴蝶跑。此刻乍然被贺九如点破,眉心顿时灵光一闪,仿佛混沌猝然开辟,分出光暗清浊。

“梦中的身体,不过是承载魂魄的容器。”贺九如竭尽全力,一字一句地道,“要想脱离梦,醒过来,那就得放弃假的躯壳……”

宛如天生天养的灵觉,当他认定这一切都是幻梦之后,另外深埋在神魂深处的本领与本能,便如河中沙金,被思绪的流水冲刷出崭露头角的灿烂金光。

“只有人死了,灵魂才能离体。”殷不寿低声说。

“对,对,”贺九如露出笑容,“这就是我的办法,只不过,得要你来执行。”

他再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小声道:“杀掉我。梦的结局太多,但还没有一次,是我们一起离开的……杀掉我,再用你的魂魄,拉住我的手……我带你,一起走。”

诚然,这是个太过疯狂的决定,充满了孤注一掷的遐想。假使这不是梦呢?假使这一切都是贺九如的猜测,是死亡使得他陷入走投无路的幻觉呢?毕竟,他原本就是活不长的命。

这等同于在说,为了一个注定早死的人,要一个神为他放弃永恒的生命。

殷不寿收着力度,轻轻擦掉他下巴上的血,说:“好。”

没有半息的犹豫,他回答得心甘情愿,甚至带着难掩的欢喜。

一起活着很好,一起死去也不错。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反正他们始终是在一起的。

“我们不分开。”他说。

贺九如把脑袋靠在他怀里,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殷不寿将爪子放在人的肩头,充满眷恋地摸到他的后心。

人的呼吸逐渐停住,心跳同时趋于宁静,短短一刹的时间,他眼中的光芒消逝,涣散了神采。

殷不寿眼中,当真有一点雪白纯净,恍若蒲公英的星光从人的身体里逸散而出,飘浮在他面前,被一根细细的黑线牵连着。凶神没有悲伤,他来不及悲伤,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抛弃了这具身躯,抛弃尘世的力量,神明无所不能的权能,摒弃喧嚣的杂音,化作另外漆黑的光团,扑向白光。

崭新的轮回启动了。

白光拖拽着黑光,挣脱那回转的伟力,奋力飞向天际,苍空银河如线格,星子似棋子,唯有两枚一黑一白的光点反其道而行之,试图超越棋格,超越命中注定的终局。

它们连接的黑线细若游丝,然而又坚不可摧,牢牢地绑定在中间。诸天星光当即铺天盖地的爆发,形成海啸般的漩涡,朝它们当头拍下!

星光吞噬了一切万有的众生,浑如暴怒的君王征讨大逆不道的贼子,那轰烈的光海之内,同时夹杂着轰烈的雷霆闪电,漫天不竭地疯狂劈下。白光蓦然变大,将黑光包裹在自己的庇护之下,不叫那交加的天罚雷火加诸在它身上。

它们像一对相伴相生的流星,疾速穿越云海星辰,突破火光焰焰的追杀。白光到底力有不逮,无法在滔天狂卷的巨浪里完好脱身,它刚一露出疲态,遍布太宇的星星猛然摇撼,竟仿佛穷追不舍的猎犬,交错纵横地缠绕过来,试图从四面八方封锁它的去处。

关键时刻,黑光凶暴地变幻形态,犹如一张遽然张大的巨口,一口口地将那些胆敢撵来的星子全吃了。

再没有阻碍,白光振奋精神,再度冲向看似无穷无尽的星空,意欲冲破太宇,冲出太宇背后的无形壁垒。就在这时,虚空中传来一声冷笑:“想跑?就凭你们,还想跑出镜子?”

伴随着说话声,一道刺目强雷暴烈射出,山呼海啸,裹挟万钧无匹之力,朝它们轰然贯穿而下!

白光避之不及,事实上,也没有任何生灵能够避开这一击。黑光无声膨起,宛如一把乌黑蒙昧的小伞,毅然决然地挡在白光面前。

与如此强大的力量正面相撞,黑色的光团瞬时开裂,发出极细微的一声轻响,脱力地扑在白色的光团上。

“哈!”虚空中传来的笑声猖狂无比,几近扭曲。

“什么至善至恶,不过是任我摆布的傀儡玩偶罢了!我看谁还能拦我?谁还敢忤逆我的心意?!”

语毕,当即便要降下第二道雷罚,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插进其中,发出叹息。

“旱神这面镜子,并不是要你这么用的。”

天地间倏忽寂静,万福元君双目睁大,不知为何,仙人的后背凝聚起了微薄的寒意。

他冷声道:“谁?!谁敢在观世镜里故作深沉?”

对方并没有回答,唯有席卷的金光骤然绽放!恍若大日从海面上一跃而出,自此天昼地明,无尽光海粼粼波荡,滚滚翻涌,弹开了雷霆,犹如亿万只无形的手,推送着两个光团飞向天际。

白光抱着黑光,感觉自己突然挤在了一面薄薄的,透明坚硬的东西上,它还在摸索,黑光跳起来就是一撞——

——啪。

天地寂静,唯余碎响清脆,无比明晰地传遍诸世,万福元君发出惨烈的哀嚎,但这碎裂的势头已然不可阻挡,幻梦与现实的屏障犹如飞溅的蝶翼,纷纷扬扬地洒遍寰宇。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贺九如大喊一声,从地上坐起。他摸着自己的手臂,衣物,零碎钱袋,摸着自己的网巾,以及网巾边簪着的绒绒桃花……他慌地环顾四周,仙宫的地面光可鉴人,恍若隔世地照出他的脸,他自己本来的脸。

我醒了?

我醒了!

我不是什么皇帝,乞丐,僧侣,王子,病秧子少爷……我是贺九如,我是货郎贺九如!

狂喜之下,他又朝睡成一大摊的殷不寿扑过去,在一堆黑漆漆的泥巴里找到他的脸,抱着摇晃。

“殷不寿……算了还是叫你殷不瘦,醒醒!醒醒!我们回来了!我们没有在那个破镜子里做梦,我们回来了!”

殷不寿懵懂转醒,还在幻境里被雷劈得不甚清醒,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望见一个惊喜得发光的贺九如,身体快过思考,先在人的嘴巴上亲了一口。

“哦哦。”

贺九如愣住,脸一下红得不行,想揍他,可他们在镜子里什么都做了,不揍他,回到现实世界,他们毕竟都还清清白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