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净甚至狠下心,直接给许制片发了消息:“陈莱森没法参与《箱子》的拍摄,我要换人。”

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见,更不是商量。

他要换人。

不能等到跳楼、车祸、遇刺的变成了自己,才开始后悔,为什么不换人。

李司净一边去想宋医生为什么会出事,一边等着许制片的回复。

浑浑噩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也不记得他睡前具体在想什么。

只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梦。

奇怪的教室,奇怪的安静,奇怪的隔着一竖排一竖排的学生,埋头去写桌上的试卷。

考试。

一场李司净没有印象的考试。

他读书的时候,考场桌子是黄色蓝色绿色。

眼前的考场桌子是红色。

血红血红,衬托得一张张试卷白如纱布,裹在渗血的伤口上似的,令他很不舒服。

李司净在这样不舒服的考场迈开了步子,他只知道自己的职责,是寻着规定好的路径,一个一个去看这些学生做得怎么样了。

这样的体验很奇怪,也很压抑。

他沉默的走着,视线垂落,就能见到坐在角落位置的考生,怪异的低着头,头都要贴在桌子上了,偏偏握笔的手一动不动。

李司净走近,清楚瞥见了血红桌子左上角浸满红色的考生信息。

名字是——

宋曦。

宋医生?

李司净诧异得多端详了几眼,不敢相信这个坐在考场仓皇无措的少年,会是咨询室里游刃有余的宋医生。

“我不会做……”

宋曦的脸色苍白。

“这道题我学过的,但是我不会做……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李司净站在原地,没有抬手看表,也没有看挂钟,但他竟然清楚的知道——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宋曦喃喃不止。

“怎么办啊……”

第9章

宋曦做了一个恐怖的梦。

身为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心理咨询师,他已经可以在梦里冷静自持的分析自己的问题。

毕竟,他职业生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病患,是他自己。

他的学习履历从小就光彩漂亮,列出来给谁看都得夸上一句“天之骄子”。

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就读国际知名大学咨询心理学专业,直到硕士毕业。

海外镀金归来,他在二院精神科干了两年,离职成立了心理咨询室,一路风云坦荡。

过上了轻松悠闲陪人聊天就有钱赚的幸福生活。

他以为自己不会做这样恐怖的梦了。

毕竟他恐惧得崩溃的过去,回忆起来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模模糊糊、没什么印象。

提起来早就可以轻巧一笑,说一句:都过去了。

然而,没有用。

至少现在没有用。

宋曦无论怎么安慰自己,是梦,都过去了,他已经三十二岁,不是十三岁。

仍是痛苦不堪的困在十三岁的梦魇里,害怕得手脚发麻,如坠冰窖。

……没关系……是梦。

宋曦能够控制自己的意识,强行在梦里安慰自己,开导自己。

这样的梦很快就结束了。

只剩十五分钟。

很快就结束了。

他眼前一片血色空白,产生了自己眼睛在流血的错觉,仍是执着又坚持的复述道:很快就结束了。

但是他的手依然会抖,后背依然冰凉。

只剩十五分钟……

怎么办啊……

很快就结束了……

怎么办啊……

脚步声从前面传来,宋曦就算眼睛快要贴到满是血污的考桌上,余光也能见到深黑色的西装长裤,锃亮的皮带扣,还有白色衬衣下摆。

他克制不住心里的恐惧和害怕,一遍又一遍的去看试卷上根本一片空白的试题。

上面什么都没有,他却能够清晰的知道:

这题我学过的,但是我不会做。

“考试还剩十五分钟。”

身旁白衬衫黑西裤的监考老师,震耳欲聋的声音回荡在宋曦头顶。

宋曦盯着血红的考桌、惨白的纸页,脑海轰然只剩一个念头——

这样的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不是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想法。

以前出现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宋曦已经忘了。

等他真正成为医生,再度闪过这样陈旧的念头,就忍不住轻蔑一笑。

这世上比他更惨、过得更可怜的人都活着,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毕竟,他是专业的。

国外读书实习的时候,他就常常听着异国的患者抱怨:自己失恋、老妈重病、老爸欠债,没人爱的一生都烂透了。

他心里总会默默附和,确实烂透了,然后开口说:

“那是他们的人生,并不是你的。你能够主动来到这里,应当是想要重新站起来,不愿被烂透的人生击倒,你已经足够的爱自己,不需要一直在别人身上,寻找自己被爱的证明。”

冠冕堂皇,接着录入系统,等医师开出一份百忧解,就结束了一次诊疗。

然后在结束工作之后,一边整理病历,一边去想——

烂人都活着的世界,他有什么理由去死?

宋曦学了心理咨询专业,再也不会回避自己的卑劣。

他无比确定,自己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些从来没有为自己拼过命,只会觉得命运不公的家伙。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算什么?

懂不懂一辈子的价值只剩下学习、考试、排名的中国人,从出生开始承受的精神压力?

他可是在地狱模式爬出来,走出国门,交着高昂学费的优等生。

什么助人为乐、治病救人,归根究底都比不过一句:“我活得比这些人更好更幸福,这就是我最大的成就。”

人类就是恶劣得需要依靠“比较”,来获得满足的生物。

产生的怜悯,始终伴随着充盈的优越感。

即使宋曦研究的专业,是深入人类的心理和精神,追求“人的存在价值不必用努力和成果来证明”,也明白“不再评判自己的价值,才能真正认识自我”。

但他也是普通人。

普普通通,听到别人的不幸会在同情的时候感到庆幸,听到别人的成功会在祝福的时候感到嫉妒的普通人。

用丰富的专业经验,宽慰别人,治疗别人,救赎别人的时候,宋曦也在窃喜。

他们很惨,我救了他们。

这就是我的价值。

宋曦日复一日,从国外回国,无论是在二院精神科坐诊,还是去大学做心理疏导,都再度见识了学生翻来覆去一模一样的痛苦和茫然。

他不禁觉得,这个地方就这样了。

一年又一年,量产出十几年前的他,一遍又一遍的让现在的自己去开解这群可怜的孩子。

并被孩子们感恩戴德的视为救世主。

他安稳蜷缩在充盈的优越感里,误以为自己早就彻底的痊愈。

直到他遇见了李司净。

宋曦至今能够清楚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李司净的景象。

这个刚毕业的年轻导演轻轻敲了咨询室的门,走了进来。

穿着一身简单朴素的T恤,看不出牌子,印着英文单词,应该不值什么钱。

但他长相极为出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