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千里迢迢赶回来,付钱就行。

八万的丧葬一条龙。

对于一天能赚八十万的明星而言,就像八分八毛一样不值一提。

对于毕业就失业的林荫来说,八万,可能比他的命还值钱。

“这条没什么问题,但是机位还要再转几个角度。”

李司净跟执行商量。

这是李家村拍摄的第一场戏,光影和场景都要现场磨合。

繁琐的确定流程里,男主角的演绎成了最为轻松就能敲定的一环。

毕竟,独孤深只用如实的去饰演自己。

李司净看着镜头前的回放,讨论着下一步取景和角度的调整,视线微扫,那些早该退避三舍的漆黑泥泞,再度裹挟着绿意蔓延。

他有些晃神。

似乎认识周社之后,已经很少见到这么浓稠的黑影,肆无忌惮的繁衍出触角,一点一点吞没他的视野。

那些嫩芽一般的绿色,不再是城里虚弱的浮萍,而是变为了一片一片竹叶大小,布满了泥泞粘稠的裂缝。

像极了眼睛。

李司净努力摒除幻觉的干扰,集中精力去看监视器的画面。

可那些肆意的绿,染得他视野阴暗,似乎窥探着他的所思所想,甚至影响了他查看刚刚拍摄的场景。

“周社——”

他转头去唤,想叫这人想个办法,至少让幻觉不要干扰他看场。

然而,灰色长风衣身影不在视野。

自从来到李家村,周社就变得沉默。

他安静守在李司净身边,无需李司净多余操心,仿佛静待时间,只身赴死,去换得外公的一线生机。

这时候不见了?

李司净心下一沉,良心不安,头脑混乱的想:难道他已经不声不响的去找外公了?

他不介意周社去死,但他依然会感到愧疚。

对一个不算是人,引他恐惧,却依然像模像样伪装成小叔的温柔躯壳,产生脆弱的怜悯。

霎时,李司净视野里的污浊开始肆掠,似乎抓住了他显露的破绽,淌得拍摄场地满地腥臭阴黑,几乎要淹没他,令他无法呼吸。

他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缺氧般的剧烈头痛在蔓延如眼睛的幽绿里迸发。

李司净唯一能做的,竟然是拿出手机,拨出周社的号码,等待音枯燥的长鸣。

电话接得很快。

“司净?”

清冽温柔的一声呼唤,炸得所有黑影绿意荡然无存。

李司净在干净透亮的现实里夺回呼吸,咬牙切齿的怒骂:

“你跑哪儿去了?!”

第31章

他的脾气在周社面前永远难以控制。

可周社听了, 笑意透过听筒准确无误的传来。

“你不是叫我走远点,不要影响你拍戏?我在去观景台的路上。”

敬神山的观景台, 李司净去过很多次,能够远眺山峰景色,更是观赏日出的绝佳地点。

“……没叫你走那么远。”

李司净只希望他不要在镜头前碍事。

谁能想到,这人一走远,他的幻觉如地底爆发的岩浆一般涌灌而上,直接干扰了他的正常拍摄。

“下次要走,提前跟我说一声。”

他话音未落,机位前停灵的老屋,黑漆漆的,传出了哐当的动静。

离得近的场务赶紧跑了进去, “怎么了?”

李司净冲手机里说:“赶紧回来。”

也不管周社的回答, 径自挂了电话。

他还没走到老屋, 场务就扶出了脸色苍白的独孤深。

刚才在镜头前发挥极好的独孤深, 也不知道为什么跑去了老屋。

里面除了拍摄要用的空棺材和香烛纸钱也没什么东西。

可他显然摔得不轻,走路都浑浑噩噩, 场务担心的搀扶着。

李司净关切看他,“出什么事了?摔着了?”

“我……”他声音虚弱, 脸色苍白得仿佛受了惊吓。

李司净心头一跳,想起许制片说独孤深在李家村可能会出事, 立刻担心起来。

“哪里不舒服?头痛还是头晕想吐?眼睛花不花, 有没有重影?”

他几乎将症状问遍, 甚至比独孤深更清楚人可能存在的“不舒服”。

唯恐独孤深遭了这座山的邪门影响。

独孤深终于抬了头,那双眼睛赧然回道:

“不是,我……我有点困,没站稳。”

回答得出乎意料。

李司净一愣, 笑出声。

一旁扶他的场务哈哈大笑,拍了拍他肩膀,“拍戏太紧张了?昨晚没睡好?第一次演戏是这样的,放轻松一点。”

李司净转头吩咐:“万年,你帮他找张折叠床……”

“找什么啊,我那张躺椅给他睡。”

无所事事的迎渡,来领男主角了。

“你小子真是清纯男大,这种傻话也敢直说。李司净还以为你被这山里的妖魔鬼怪怎么了,你居然是困了,想睡觉没站稳……”

不得不说,迎渡看起来不靠谱,竟然想法跟李司净一样。

李司净看他们越走越远,应该没事。

他松了一口气,下意识看了看手机。

跟周社没关系就好。

-

独孤深摔倒,不是因为困。

可他面对李司净真情实意的担心和惊慌,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在棺材里见到了父亲。

葬礼成为了一门生意,刚好是他常常打交道的生意。

在仔细聆听赵二开价时,独孤深的错愕一如当初询问父亲丧事报价时一模一样。

剧本上白纸黑字的想象,永远无法带来面对面说话的震撼。

赵二的嬉笑,对八万的轻描淡写,都让他不断想起殡仪馆装着父亲的那口漆黑的棺材。

像极了拍摄现场的道具棺材。

剧组的人忙忙碌碌,独孤深等在一旁,视线止不住看向停灵的老屋。

阴暗屋门露出了棺材的一角,泛着沉闷黑亮的光。

一个空荡的、普通的道具棺材,里面不会有“邻居老人”的尸体,他的视线仍旧无法挪开。

死亡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太过熟悉。

更何况葬礼,早就习以为常。

独孤深忽然想看一看棺材。

他也不理解自己,他到底是想在空棺材里看到什么呢?

热闹的白事现场,都是群演嗑瓜子聊天喝茶的声音,偏偏独孤深一走进老堂屋,喧闹就静了下来。

黑漆的棺材前,跳跃着燃烧的红烛与烟气袅袅的香。

他走了过去,在本该空荡的棺材里,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已故父亲的脸。

独孤深脸色苍白,正要退出去,棺材里的父亲,忽然睁开了眼睛。

像是独孤深熟悉的严厉模样,伸手来抓他的衣领。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声音从他耳畔炸开,独孤深惊恐的后退,突然脚下一滑,狠狠摔了下去。

咚隆哐当,摔得他头脑发懵。

再回过神,已经被场务扶着走出了老屋。

“我……有点困,没站稳。”

他的谎言成为了最好的解释。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