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没人会相信他经常听到已故的妈妈絮絮叨叨跟他说话,也常常见到父亲在冷透的冬天穿着一身薄衣问他:“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耳边都是迎渡关切的话,他却一声也听不进去。

“你在李家村别到处一个人乱跑,这地方邪门不安全,你去哪儿都记得叫我,反正我闲。”

“昨晚到底几点睡的?以后手机放远点,影响睡眠。”

“要盖被子吗?给你找张小毛毯……阿深?”

他靠在躺椅的瞬间,几乎沉沉睡去,一双眼睛被浓稠淤泥压住了眼皮似的,见不到半分光亮。

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台子上。

他从小在话剧团长大,早就习惯了这样居高临下的舞台。

但这是贤良资料馆的戏台。

不同于别的舞台,资料馆的戏台拆除了后面遮挡的墙面,镂空成了一座山的画框,将一座巍峨陡峭的大山,圈成了一幅水墨画。

可是,此时戏台下站着许多黑压压的人影,模糊得看不清容貌,却亮起了一双双相同的绿色眼睛。

他们可怖得像是同一个人,紧盯着台上的独孤深。

独孤深紧张得手指颤抖。

跟无父亲逼迫他上台表演一样,头脑一片空白。

很快,他的父亲大步从台下走来,明明是一身漆黑难以辨明的影子,依然有着独孤深永生难忘的语气。

“你的感情呢?你饰演这个角色作为儿子对父亲的崇敬呢?”

“太笨了,完全没有遗传到我们家的天赋。”

“登台有什么好害怕的!这点胆量都没有怎么做演员!”

独孤深吓得往后躲,却根本逃不开。

父亲的黑影抓住他的脖子,狠狠扼住他的咽喉,无法呼吸。

他永恒纷杂的噩梦里,尽是父亲一次又一次质问:“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吗?”

独孤深痛苦的不愿意回忆那一天。

天很冷,妈妈说,爸爸太久没回来了,叫他出去看看。

聚会的地方是门外巷子里的小菜馆,里面坐着醉醺醺的同桌人。

“你爸早回去了。没回家?”

“肯定是去演戏了,你去剧院找找。”

“他肯定借着酒劲,在那里戏瘾大发呢!”

他真的不知道父亲在那里吗?

“啊啊啊!”

突然,黑影爆发出一声痛呼。

独孤深终于夺回呼吸。

他差点在梦里窒息,再度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又在回过神的瞬间,与台下一双双眼睛对视。

真正的恐怖不是鬼哭狼嚎,而是一群热闹得拥挤的人,霎时齐刷刷的安静看向他。

独孤深慌乱的扶住地面起身,跌跌撞撞的逃跑。

他刚转身,就听到了一声惊雷般的呼喊:

“他跑了!抓住他!”

与此同时独孤深感受到痛。

他的后背、他的双腿都受到了石头的袭击。

那些李家村山路上铺满的小石子,似乎被台下的人逐一捡起了,枪林弹雨般冲他砸来。

他无处可躲。

“啊!”

有块石头砸在了他的脑后,令他头脑轰隆,摔了下去。

完了。

他没有太强的求生欲,依然会在逃亡的梦里感到害怕。

升起这样的恐惧的瞬间,他见到眼前弥漫的黑泥,透过戏台上圈住敬神山的石框,流淌出泥泞的痕迹。

忽然,黑泥之中出现一只手,牢牢抓住了他。

他被人拖进了那幅圈入敬神山的石框,神奇的远离了石头乱雨。

可他眼前一片漆黑,只能见到一道消瘦的背影。

有人救了他。

那人将他牢牢护在漆黑石框之后,小心探头出去,试图确认安全。

独孤深见到那人穿着一身衬衫黑裤,背脊消瘦,连衬衫肩膀都被嶙峋的骨头撑出了尖锐的弧度。

像极了李司净。

独孤深不禁出声,“李导……”

谁知,熟悉的背影转过头来,并不是李司净。

对方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几乎要看不清眼睛,笔挺的鼻子,瘦弱的脸颊,嘴角勾起善意的笑容。

这人和李司净没有半点相似,偏偏这笑容背后的温柔,令独孤深一阵恍惚。

这世上,怎么会有五官完全不像,气质却如出一辙的人?

念头一起,独孤深心里升起了一种猜测。

那人见他沉默,温柔出声。

“你还这么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这样的山里,不适合你这样的孩子进来。”

独孤深心跳剧烈,觉得这人熟悉无比,几乎脱口喊道:

“外公!”

像极了李司净,或者说李司净像极了的这个人,温柔如斯、慈祥善良,只会是李司净的外公!

那个人听了,平静眼神在厚重镜片之后露出温柔的困惑,戏谑道:

“啊?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外孙?”

一句反问,令独孤深呃呃啊啊,尴尬住了。

“不是、那个……”

他还不知道外公的名字,他只知道李导跟妈妈姓,所以李导的外公姓李。

但是外公叫什么名字?

年轻的外公,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时间,视线一转,看向黑暗的更深处。

“山里已经丢了一个小女孩,你可不能再丢了,会有人担心的。”

外公温柔一笑,伸出手推了他。

“你该回去了。”

一句话。

独孤深猛然醒了过来。

他眼前是一支巨大的遮阳伞,帮他挡住了头顶里的阳光。

可他依然挥散不掉噩梦里齐刷刷直视他的黑影,石头砸在身上声音和痛骂的声音仿佛清晰回荡在耳畔。

他甚至抬手,去摸自己被石头砸过的后脑勺。

那里没有伤,却有着真实的记忆。

“醒了?”

身旁传来熟悉的询问。

独孤深见到了迎渡。

迎渡戴着墨镜,在繁忙的剧组显得无所事事,但手上竟然意外的卷着剧本,似乎正在背台词。

不过,他的墨镜泛着光,怎么努力都像装模作样。

迎渡还笑:“你小子一声不吭,躺椅子上就睡着了,叫都叫不醒。幸好下一场戏不需要你出镜,李司净说让你睡。”

“你怎么回事啊?早上熬到几点才睡?”

“李导呢?”

独孤深想起了外公,猛然从躺椅翻身起来,低头去找自己的鞋,却一无所获。

迎渡看了看,伸手去给他捞躺椅下面的鞋子。

“还在拍丧事一条龙呢,毕竟镜头要的有点多……”

他正勾出那双鞋,一转头,独孤深已经光着脚跑进了现场。

“鞋!你的鞋子!”

独孤深踩在湿滑泥泞土壤,袜子沾满了露水,仍是不停步伐,焦急的去找李司净。

然而,他没能走到拍摄现场,就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穿着一身灰色长风衣,在深秋的山里显得凌厉孤傲。

独孤深见过他许多次,都见到他面带笑容,温柔亲切的跟李司净对话。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碰面。

那副俊美锋利的脸,泛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小叔……”

拘谨的称呼,还是他平时从迎渡那里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