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一会儿,那一列送嫁队伍停在了幽潭之前。

就算是寂静夜晚,那方寒潭也如外公所写:

深邃幽绿,泛着冷冷的光。

可李司净看得极为痛苦。

这地方的水,应当早就干涸了。

因为他接连几次过来,都只见到豁口的泥石浅滩,得有一场连天大雨,才可能蓄积出如此深幽的潭水。

偏偏,这方幽绿的深潭,在月色下泛起粼粼波光。

新娘走下了轿椅,没有揭开红盖头,就要往水中去。

李司净不知道那是不是妈妈,更不知道她是不是活着。

但这是他的噩梦,鲜活的一个人,即将在愚昧的信仰里走向死路,他怎么可能不救。

“不要过去!”

李司净扬声喊道,引得潭边的轿夫骤然回头。

他们没有脸,没有表情,却在那一刻疯了一样如鬼魅黑影,转身扑来。

严城怒斥:“死了几百年的人,你也要救吗?”

李司净不管。

他尊重他人命运,但绝不认可《守山玉》里的谋杀。

“我妈也死了,难道不救?”

“啧。”

他听到身旁严城一声轻斥,在黑影来临前狠狠抓住捆缚李司净的绳索,将他往后一扯。

李司净差点没能站稳,等回过神,已经见到严城拆下手臂缠着的白布,甩成了坚硬的长杆,像是一支招摇的船帆。

他出势如枪,直扫黑影。

也许是梦魇的阴影,轿夫红衣如空荡衣物,失去依仗,被严城一竿子扎入泥地。

可李司净仍能见到漆黑污秽的影子,张开爪牙,狠狠裹上严城手臂。

霎时血流如注。

李司净焦急的尝试挣脱,然而捆住他双手的绳子跟铁链一样坚固,令他烦躁不已。

枪。

如果他有枪就好了。

先杀了这群轿夫,再解决严城!

他尝试出枪的一时半儿,严城已经解开了另一只手臂缠绕的白布,燃起一把火燎上布尾,竟燃起了利刃般的焰刀。

火舌袅袅的焰刀,刮过残暴的黑影。

李司净还没见到烂泥燃火,就见焰火带着刀锋,直劈向他。

“疯子!”

李司净抬手去挡,不知道这个家伙为什么又调转刀口。

却在“啪啦”一声后,紧紧缠住他手腕的绳子,烧了个干净。

他重获自由。

严城一把砍碎李司净的桎梏,冲他喊道:“跑。”

李司净觉得这人是个疯子。

见面就绑了他,要杀他做祭品。

这时候见势不对,又拼命护着他,还叫他跑?

严城手中火焰烧灼,疯狂扑来的黑影,似乎畏惧那一团火,总是尝试避开它的锋芒。

李司净不会跑。

这是他的梦,他不会又像个孩子似的逃跑。

在严城与黑影缠斗为他开辟道路的时候,李司净想也没想,直往寒潭去。

身穿嫁衣的新娘,已经走入水中。

幽绿的池水,没过了她的膝盖,再往里走一点儿,她就能如愿赴死。

然而,李司净不管不顾,伸手将她拖了出来。

盖头沾了潭水,落入水中,终于露出了新娘的面目。

漆黑的长发,痛苦的眉眼。

穿着新娘外袍的,不是他妈妈,是陈菲娅。

严城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司净救过陈菲娅一次,又要愤怒的救她第二次。

“啊啊啊!”

可是陈菲娅近乎崩溃的尖叫,似乎并不愿意上岸,妄图挣脱李司净抓住她的手。

仿佛她见到的不是李司净,而是梦魇里的恶鬼。

李司净闹得狼狈不堪。

十五岁的女孩子,再怎么瘦弱,力气也足够惊人。

他踩在湿滑的池底,好几次都要摔倒。

终于理解了严城为什么见面就绑他。

要是他知道陈菲娅这么不想得救,他就该带着绳子来绑,省点力气!

“哈哈哈!”

水声哗啦的争执间,传来了尖锐的笑声。

似乎有人看着他狼狈的救助一个不希望被救的女人,感到格外畅快,嘲笑着他的努力。

李司净在那道刺耳笑声之中,力气变大了许多……

不对,是陈菲娅停止了挣扎。

几乎昏过去的陈菲娅,哪怕落进水里,李司净都能轻而易举的将她拽到岸边。

一场看起来简单的救助,令李司净疲惫不堪。

他理解陈菲娅的孤独无助,恨不得去死的绝望,但他希望陈菲娅不要那么轻易的做出选择。

至少,不要死在这座大山。

“嘻。”

李司净骤然听到一声笑。

阴冷潮湿,仿佛从寒潭深处传来的笑声,比起刚才哈哈大笑的嘲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猛然起身,凝视幽绿的池水。

在月光的照耀下,他在自己的倒影中,见到了一道瘦弱的身影。

那道身影模模糊糊,堪堪汇聚成一道人形。

没有面容、没有表情,仿佛是漆黑淤泥里产生的鬼魅,从深不见底的水池里走出来,散发着莹绿的光芒。

李司净脸色苍白,恐惧的后退。

那团人影般的光,似乎察觉了他的害怕,远远停在原地,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水波纹,发出凄厉的嘲笑。

“李铭书连命都不要,就教出你这样的笨蛋。”

嘲笑鄙夷,冷漠得如同李司净的童年梦境。

他指尖冰凉,仿佛被施加了定身术一般,无法动弹,只能盯着那道幽光身影,抱起昏迷的陈菲娅。

两道身影仍是瘦弱,李司净无法阻止她们的离去,却在身影消失之前,忽然能出声了。

“外婆!”

那是他的外婆。

是他从来不敢面对的可怕女人。

可是外婆在这里,那么外公就应该也在这里。

李司净焦急的呼喊:“外婆!”

那道背影并不回应,渐渐消散。

李司净感受到彻骨的冰寒,费劲的想要追过去,他好不容易能够挪动步子,又失去了方向。

外婆是往哪儿走的?

她要把陈菲娅带去哪儿?

妈妈呢?

外婆在这儿,她是妈妈的妈妈,只要追上她,就能找到妈妈……

李司净的所有念头,都在寻找那道消失的身影,他双腿灌了铅一般沉重,也无法阻止他的前行。

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后一拽——

“你想死吗!”

严城一声呵斥,李司净终于回神。

眼前深潭阴沉,他大腿已经没入了寒冷的池水,再往前一步,就将彻底落入池底。

而这片孤苦凄清,死过许多女人的寒潭,已经不见了外婆和陈菲娅的踪影。

“……你带陈菲娅来做什么?”

李司净对严城,总有数不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