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方揍他是为了李灿芝,他只要离开李灿芝就不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

但是他只恨自己过于弱势,没好好学上几招,敌不过对手,保护不了李灿芝。

“感激之情,并不能长久。”

李先生总是不看好他,“你们组成家庭,也许不会有孩子。”

周卫闻言焦急的问道:“灿芝到底怎么了?叔叔您一会儿说医院,一会儿又说不会有孩子。之前跟我打了一架的家伙,叫严城,他说自己才能照顾灿芝的时候,我就想问他了——灿芝是不是身体不好?或者你们家有遗传疾病?”

李先生肯定的说:“对,我们有家族遗传病。”

周卫坚定的回答:“如果是家族的遗传病,我可以带她去北京治疗,北京治不好,我也能联系到美国的医生,我们去美国治。”

李先生叹息一声,“她可能活不过三十岁,治不好的。”

老人的叹息,饱含着一生苦楚。

周卫向李灿芝求婚的时候,李灿芝二十三岁。

当他听到未来的岳父说,灿芝可能活不过三十岁,那一刻涌上的错愕、悲伤,即使过了二十多年,也无法忘记。

周卫那时才想起,灿芝是没有妈妈的。

她没有提及过自己的妈妈,像是妈妈从未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一般。

即使来到了这栋破旧老屋子,也没有在厅堂见到任何的遗像,证明李灿芝的妈妈存在过。

周卫霎时领悟了“治不好”的含义。

因为李灿芝的母亲,也因为李灿芝的父亲,都足以证明“治不好”的遗传病,带走了多少生命。

周卫记得清楚,他红着眼眶在李先生面前跪下,端起对方始终没接的那碗茶,说着心里最真诚的话。

“爸。”他换了称呼,铁了心,“也许您觉得我年轻,不可靠,会对灿芝喜新厌旧,弃她不顾。但我一直觉得——”

“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多一分钟都是煎熬。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只有一秒也是幸福。”

“我和她可以没有孩子,可以没有未来,但我这一刻爱她,想要保护她、照顾她,即使我们结婚之后,医院变成了家,日子得数着过,我也心甘情愿。”

周卫递过了那碗茶,“爸,我不会后悔。”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就像周卫坐在商城的长椅等待灿芝一样煎熬。

可他最终听到了一声释怀的笑声。

“你确实会过得很辛苦,很煎熬。”

他的岳父终于端起了他递的那碗茶,笑意浅淡的去拨弄茶碗里漂浮的茶梗,“但我知道你不会后悔。”

“虽然爸他说,结了婚,我会很辛苦,其实我老婆比我更辛苦。”

周卫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极度疲惫和痛苦里,充满了倾诉欲。

“她身体不好,还怀了孩子。我当时没想到我们这么小心,还会有孩子。”

“后来我们做了检查,医生说流掉孩子对她不好,可我觉得生下来对她也不好,最后还是灿芝决定留下这个孩子。”

“那段时间我确实过得非常煎熬,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在想灿芝怎么办?又想孩子怎么办?还想过灿芝的妈妈当初是怎么出的事?爸爸又是怎么带着对妈妈的回忆,独自养育灿芝,熬过二十多年的……”

“哈哈,确实和爸说的一样,我过得煎熬、痛苦,但是又很幸福。”

身边安静倾听的年轻人,令他产生了强烈的倾诉欲。

即使回忆起那段煎熬的时光,也能轻松找到记忆深刻的幸福。

他们一起给孩子想名字,下了班去逛婴儿用品店,畅想未来带着孩子要一起做的事情。

周卫始终怀疑,他们会不会有这样的未来,也不妨碍他感受到初为人父的雀跃。

“一切都过得平静、安稳,可我没想到,灿芝预产期快到的时候,我会跟爸大吵一架。”

李灿芝的父亲,在周卫心里理智又可靠。

无论是他们驱车去往李家村探望,还是她爸来到新家照顾灿芝,周卫都对这位单身父亲,有着发自内心的崇敬。

为他独自抚养灿芝长大,也为他全心全意的爱护灿芝。

“结果爸说,要灿芝回老家生孩子……我真的……”

周卫痛苦的捂住额头,哪怕时隔多年,想起来也觉得痛苦,“我真的控制不住,没办法心平气和的跟爸说话。”

周卫不理解老人的固执和传统。

在现代医疗发达的时代,任谁都清楚大城市待产更为安全。

李家村是什么地方?

偏僻、落后,活人都见不到几个,最近的卫生院得开车十五分钟,连一间合格的ICU都建不出来。

仅凭什么神啊,土地啊,老祖宗的,又怎么能保证灿芝的安全?

“我后悔跟爸吵了一架,但我真的不能听他的。我老婆在过鬼门关,我怎么能把她往死路上送?”

“后来,爸消失了很多天,直到灿芝要生了也没回来。”

周卫想起这件事,充满了不理解和愤怒。

可他也是一位父亲了,必须守在产房门外,时刻等着医护的呼喊,时刻等着解决也许会出现的灾难。

幸好,母子平安。

周卫和李灿芝的孩子,像只晶莹剔透的小团子,连医院的护士都会夸这孩子长得可爱。

没过多久,消失许多天的父亲,终于出现了。

他穿着离开时的蓝色外套,被泥土污渍浸得皱巴巴的,像是逃难般风尘仆仆的奔波归来,摘下眼镜,神色疲惫的看向熟睡的外孙,说:

“这孩子,叫司净。司掌的司,洁净的净。李司净。”

“你会恨她的爸爸吗?”

年轻人问道:“毕竟这是你们唯一的儿子,他也不问问你们的意见,就擅自给孩子取了名字。”

“怎么会?”

周卫诧异的看他,“这个名字很好听的。比我想的那些名字都要好听,灿芝也很喜欢,爸他也很高兴。”

年轻人提醒他,“可是,这孩子姓李。”

“姓什么都是我的孩子。”

周卫想起李司净出生时圆润如玉的可爱模样,笑容都变得慈祥温柔。

“而且姓李很好啊,李唐王朝,皇族大姓,小名叫净净也很可爱,和他出生时白白净净的模样很般配,长大之后,净净就像外公一样理智稳重,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我很庆幸爸爸回来了,不然灿芝醒过来,没有见到父亲,我一定会感到愧疚。”

“不该跟他吵架的……”

“外公!”

他们聊着,商城走廊的尽头,忽然有人在喊。

周卫看了过去,是一个年轻男人,或者说是一个学生样貌的男孩,焦急的看向他们。

他身旁戴眼镜的年轻人站起来,走了过去。

对方见状,急切的出声,“外公,李导病倒了!”

周卫心头一紧,也站了起来。

也许是他失去了老婆的踪影,又听到有人病倒了,那股恐惧和焦急,顿时变得感同身受。

他不知道年轻人的名字,大约和“外公”发音很像。

可是病倒的那个人也是姓李的,他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自己的老婆和儿子。

以至于他的视线,始终不肯离开他们。

只见年轻人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

“他会没事的,走丢的孩子也会回来的。”

会没事的。

都会回来的。

不知怎么的,周卫的心也随着这句安慰的话,定了下来。

年轻人转过身,看向周卫,他什么都没说,周卫却意识到:他要走了。

“你朋友吗?”周卫有些不舍得,他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不舍。

“是的,他来找我。”年轻人厚重的眼镜看不清神色,嘴角仍是挂着温柔笑意,“如果你老婆决定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离开你和孩子很久,你会怪她吗?”

“不会。”

周卫下意识的回答,“她那么优秀,那么厉害,跟我结婚之后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她忙她的,我带净净就行。净净从小学习就好,听话懂事,我们在家等她回来。”

年轻人又问:“如果她要走的时间,不是几天、几个月、几年,是十几年、几十年、一辈子呢?”

周卫的眼泪霎时流了下来,手里攥着浸湿的纸巾,止不住去擦泪水。

“我等她……未来还长呢……这辈子等不到,下辈子我也等她……”

“看来,灿芝和司净都过得很幸福。”

年轻人笑着感慨道:“我要先走了,辛苦你再等等了。”

周卫笑着抹掉泪水,跟他挥手,“我等我的老婆,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和一旁的男孩子走向了长廊,留下清瘦笔挺的背影。

那一瞬间的熟悉感直冲脑海,周卫忽然想起来了。

他曾无目送过这样的背影。

“我不后悔,我没有哪一天后悔!”

周卫激动的向着背影大声喊道:

“爸,你说过——你知道我不会后悔的!”

一个奇怪的梦。

周卫醒过来,眼角残留着泪水,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向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喊爸,说自己不会后悔。

明明对方和爸一点也不像,二十岁出头的年龄,丝毫没有周卫记忆中,李铭书苍老得头发灰白、皮肤枯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