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司净没说话,低头翻起了手机。

独孤深按捺不住雀跃的心跳,他没研究过玄学术法,更不清楚什么起死回生,但是他想,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让死人活过来的办法,至少也是需要一张照片的。

“我没外公的照片。”

李司净说着,给独孤深的微信发送了文件,“但我有外公的日记。你空了没什么事,可以随便看看。”

那些扫描件,早就分门别类,标注好了内容,发送到了独孤深的手机上。

他以为,李司净必然能够给他外公的照片,却没想到外公一点儿影像资料都没有留下来。

贤良资料馆没有,李司净的家里也没有。

确实谨慎又小心的,清理了自己的全部痕迹。

只剩下了一堆日记。

独孤深第一次收到外公的日记,几乎没有犹豫就点开了。

漂亮的字迹,通过机器的扫描,仍旧保留了遒劲的笔锋,跟贤良资料馆找出来的一摞一摞日记,相差无几。

里面记录着李家村的琐碎生活,讲了讲敬神山封建愚昧的习俗。

再往后面翻几页,写的内容却叫独孤深震惊。

“寻死这件事,多半大家都想过。艺术一些,可以走入澄澈的湖泊,沉入水底;果决一些,拿把刀抹了脖子,学自刎的霸王;理想一些,去火车站找条铁轨,感受时代无可阻拦的车轮;阴暗一些,找条绳子绑晾衣架上,腿一蹬,吓一吓隔壁乐于窥视的邻居。”

“我总以为,这样的想法过于消极,不敢宣之于口,后来才发现,这应当是一种哲学。”

“人先存在,再寻找存在的意义,当存在的意义模糊了,自然要去寻些别的办法,重新赋予存在的意义。”

“研究如何寻死,并怯懦苟且的不敢付诸实践,也是一种意义。”

外公的语气,带着独孤深熟悉的腔调,在脑海里回荡。

原来,外公这么好的人,也想过寻死。

还给寻死做了一个研究。

这样的研究,让冰冷可怕的自我了断,都变得平实朴质。

即使独孤深看着看着睡着了,在梦里也觉得安稳。

“阿深?”

一声熟悉的呼唤,独孤深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习惯在梦里见到外公。

之前万年和李司净接连不见,他本能的寻求外公的帮助,在漆黑一片的梦里四处奔走,竟真的找到了外公。

此刻再度相逢,敬神山仍是冷清明亮的月色,外公坐在空旷的戏台,温柔笑着瞧他,独孤深一肚子的话想说。

“外公,李导给我看了你的日记。”

他雀跃出声,又害怕冒犯了外公,赶紧解释道:“啊,我不是故意要看的,而是过两天要拍《箱子》的结局了,我揣摩不了林荫的心境,李导说看看您写的日记,或许对我有帮助……”

他巨细无遗的汇报,李铭书安静的听着。

梦境里深山月亮,洒下澄澈如水的辉光,一切静谧祥和,仿佛祖孙两辈人夜晚赏月,聊聊家常。

李铭书仔细听完,不关心他老旧的日记,更关心别的问题:

“阿深,最近我们见面似乎有些频繁。上次你在梦里,好像是主动找到我的。”

独孤深笑得腼腆,带着发现新奇事物的兴奋。

“我看网上说,只要睡前一直想着希望梦见的人,就能控梦。”

“上一次李导病了,我一心想找你帮忙,所以睡着发现自己在做梦,立刻就想找你,结果真的找到了!”

李铭书又问:“所以,你今晚又试着找我了吗?”

“对!”独孤深的眼睛,在梦境月光里变得明亮,“今天我跟迎渡的爷爷林东方通了电话,当时我在想,外公你到了林爷爷的年龄,一定和他一样慈祥吧。”

“老林?”

李铭书忽然笑出声,语气怀念起老朋友,“不过,你用慈祥来形容他,真叫我意外。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急脾气,又迷信得很,我才不迷信。”

挑刺的意味,一听就知道外公和林东方关系极好,引得独孤深羡慕。

电话那段,格外稳重的林老,到了外公口中,变成了愣头青老林。

独孤深听着他聊老林的莽撞、老林的迷信、老林的异想天开,也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难怪我一直觉得迎渡不靠谱,看起来是遗传。”

“迎渡是这样的孩子吗?”

李铭书也听独孤深聊过几次,“既然老林跟他孙儿差不多,说明他孙儿也不坏。应当是热情细致的爽朗脾气,你有这样的朋友,挺不错的。”

“我怎么配做他的朋友?”

独孤深声音带着自嘲,“他是影帝,出道演的角色,以平凡普通展现了不凡坚韧。我学的戏剧,更清楚这种遍地都是的小角色想出色出彩,有多依赖演员的能力。”

稍稍笨拙,惹人生厌,略微市侩,叫人不齿。

迎渡可以将这样的笨拙、市侩、机敏,拿捏得游刃有余,又不需要设身处地的体验辍学劳碌命,实在是天赋惊人,叫独孤深感慨。

“他是吃这碗饭的天才,而我能够不拖累《箱子》,已经是最大的期望了。”

独孤深在剧组很少说话,更少和人聊天。

唯独在外公面前,有着晚辈向信任的长辈诉苦的依赖,说得既自卑又沮丧。

仿佛见不得光的萤火虫,空有“男主角”“林荫”的发光壳子,实际丑陋得四肢蜷缩,不敢露出半点儿真面目。

“我这种人不适合跟别人交朋友。朋友太优秀了,我羡慕又痛苦,朋友太凄惨了,我比他还要难受。”

独孤深见到外公高昂的情绪,霎时因为迎渡低落下去。

“外公,我能在梦里跟你发发牢骚,就已经很幸福了,比跟迎渡成为朋友更满足。”

李铭书平静看他。

厚重的镜片,在柔和月光之下,每一寸表情都晒得清凉。

“阿深,还记得司净跟你说的《守山玉》么?”

“记得!”

独孤深的眼睛在月光映照下亮得惊人。

结局那么爽快果断的故事,他很难忘记。

李铭书感慨道:“我在创作的时候,听到的故事其实跟我写出来的截然不同。那些新娘有的是被拐来的,有的是家里献出来的,她们知道自己会变为祭品,凄凉的挣扎,抱着求生欲想要逃走。”

“而我最初的构思,更倾向这样的事实,写了精明的女儿,发现异状,尝试了许多方法逃走,最终仍是死于母亲的诱骗,父亲的阻止。”

独孤深一愣,想起了李司净的《村落》。

“李导拍过这样的影片,难道他的想法是从外公你这里获得的吗?”

李铭书笑得欣然,“他拍的《村落》,也是挺有意思的一部电影。”

说得像是他真的亲眼看过似的。

“不过,他的电影不是源于我,因为我写出《守山玉》最初版本的时候,并未记录下来,只有一个人看过。她瞧见了女儿的精明,对我进行了一番嘲笑——”

“她说,女儿的父母这般模样,村里的教书先生也是这般模样,她见过的人、听过的话,全是这般模样,那她生下来就定了型、铁了心,哪里有什么精明不精明。”

“有谁告诉她,嫁给山神不是好事?又有谁教会她,进了寒潭死路一条,应该逃跑?”

“她只会欢喜得很,信了算命的话,让她摊上了这般好命。”

“她笑了很久,我想了很久。”

李铭书回忆着往事,浮现出独孤深全然不懂得的豁然。

“对啊,父母对她都是好的,村里人对她都是爱的。”

“哪怕她生来聪慧,也只知道挨了打会痛,遭了骂会伤心,受了折磨会寒心,可是那些藏在关心、保护、规矩里,看起来温馨幸福,以‘爱’的名义隐藏的危险,她又怎么意识得到呢?”

独孤深仔细听着,立刻领悟了外公的意思。

她只有见到了最后的结局,才会唇寒齿亡一般意识到那些关心、保护、教导打的什么主意。

若是没有死、没有遭受折磨,她便会满心欢喜,如父母的期盼、如先生的教导、如算命的掐指一断,安安稳稳等着嫁给山神的好日子。

没能明白的道理,他在梦里豁然开朗,甚至觉得后背发寒。

他的身边,又有多少不被察觉的危险呢?

“阿深,所以我们不该再见面了……”

李铭书戴着眼镜的面容,忽然模糊了起来。

“外公?”

独孤深错愕的转头,见到混沌的黑暗淹没了外公的身影。

只剩李铭书隐隐约约的声音:

“你将我视作朋友,我甚欢喜,亦觉幸福,但是活人与死人本就不该相逢,这对你而言,太……”

独孤深猛然醒来,盯着房间简陋天花板回不过神。

他没能听清外公的话,依旧意识到外公说的是什么——

太危险了。

第49章

独孤深常常会做噩梦。

父亲去世的、参加葬礼的、同龄表姐堂弟推进火化炉的各种噩梦, 已经折磨了他许多年。

有时候梦到家庭聚会,父母亲戚在一起闲聊谈笑的温馨场景, 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噩梦。

他恐惧入睡,时常彻夜难眠。

自从遇见外公,学会控梦之后,他竟然渐渐期待起做梦。

只要能在梦里见到外公,他就像再度拥有了可以依靠的长辈,喋喋不休的去说现实里绝不应该说出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