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不会责备他。

外公不会觉得他阴暗丑陋。

外公的温柔视线,永远令他感觉自己还小。

小到五六岁、七八岁时候,随心所欲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所愿,也不会招人怨恨厌恶的年龄, 能够获得长辈荫庇, 无忧无虑的度过一段美好的梦。

但是现在, 他的梦里已经没有外公了。

无论他入睡前怎么尝试念叨外公的名字, 入睡后怎么控制自己的梦,也没有办法见到外公的身影。

他找不到外公了。

《箱子》的寒潭还在布置场景, 难得山里天气晴朗,正适合结局的拨云见日。

李司净一声安排, 就把驻扎在山腰的剧组,推去了山路, 准备趁着寒潭布置的时候, 试拍一遍《箱子》的结局。

“阿深, 发什么呆?”

迎渡跟纪怜珊对台词,还能分心过来,拿手肘撞他,“有新的想法了?还是哪里台词不对, 我帮你参谋参谋?”

独孤深摇了摇头,疲惫又沮丧。

《箱子》将要试拍结局,他根本没有做好功课,又一门心思想外公的事情,实在是情绪低落,任谁都能看出来。

纪怜珊嫌弃的讽刺亲弟:“你连这段话都卡壳,怎么好意思当参谋?”

迎渡又吵又闹:“我哪儿卡壳了,这不是在等你接话吗?你突然不接话还有理了。”

“我觉得你情绪不对,李襄这在这儿不该这么说。”

纪怜珊在他面前,永远是脾气火爆的姐,“少乱改台词,你征得李导同意了吗?”

“这不是在对词?”迎渡硬要狡辩,“对词我改改怎么了?拍的时候原样不就行了。”

两个人现场吵架,独孤深都习惯了。

平时他作为林荫小弟,左右也要帮着说两句,缓和缓和气氛。

然而,他现在眼神发愣,灵魂出窍,盯着纪怜珊数落迎渡,迎渡奋起反抗,实在是觉得姐弟矛盾与他太过遥远,仿佛和他处于截然不同的世界。

“珊珊姐、迎渡,你们过来一下。”

终于,两个人的争端被人终结。

李司净站在不远处,手拿剧本,招呼着两位演员。

再是愤愤不平的影帝,听了导演招呼,都得乖乖过去领旨。

纪怜珊轻哼一声,也不和他一般见识。

两位吵闹的姐弟走了,独孤深更感觉冷清。

山林的寒风,呼呼的吹,他穿着厚重羽绒服,都觉得耳朵脖子快冻没了。

也不知道李司净为什么不找他,哪怕要改台词,他作为林荫,应该得知道才对。

独孤深有些失落,正打算寻个避风的地方歇歇,有两个工作人员拿着工具,闲聊路过。

“……我觉得还是周叔的办法有用点,他叫我别想那么多,晚上热敷一下脖子睡觉。睡得可好了,都没做梦。”

周社在剧组里做顾问,独孤深听得最多的就是“不做噩梦”“不做梦了”。

一个接一个的工作人员,去了他那里闲聊几句,得了指点,似乎都能豁然开朗般,忘却所有烦恼。

连睡眠都变好了许多。

独孤深听着那些感慨,不由自主的裹了羽绒服,去找周社。

周社身为顾问,一般不会离拍摄现场太远。

他时常能见到剧组的人,围着周社聊天谈心,气氛融洽得刺眼。

不过一会儿,独孤深就找到了周社。

他从风衣外套,拿出老式手机,笑着与人示意。

手机的款式竟然比独孤深用了六年的老机子,还要简陋离奇,惹得对方一阵抱歉的笑意。

看那样子,是又拒绝了一位想要加他微信的朋友。

等那人走了,独孤深才敢作声。

“周叔。”

周社看了过来,嘴角仍是笑意温柔,却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依旧有些怕周社。

在所有人眼里亲切和蔼、客气有礼的男人,对他而言,冷漠凶恶,根本不许他拿无关紧要的闲话耽误李司净的时间。

然而,这是唯一能为他解惑的人。

“我、我想问一问外公的事……就是李铭书的事。”

独孤深跟周社说话,顿时紧张得后背发汗,掌心滚烫,连话都变得结结巴巴。

“他去世之前,是不是做过什么研究,迎渡的爷爷说,他做的研究,能让死去的人复活,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们见了这么多次面,他还没有认可你吗?”

周社随意一句,说得独孤深头脑轰然,整张脸都红了。

“小叔,你知道外公出现在我的梦里?”

他口不择言,叫了小叔。

霎时回想起自己听到外公名字的那一天。

冰冷的感触,仿佛从脚底生根,他立刻肯定周社什么都知道。

“那我怎么才能再见到他?”

即使寒风凛冽,独孤深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追问。

“是我哪里没有做对,才没有得到他的认可吗?如果他认可了我,是不是……是不是他就能——”

就能复活,就能重新存在,就能取代他这样一无是处的家伙,好好活着。

“周社?”

李司净的声音,随风传来,打断了独孤深骤然翻腾的情绪。

那一瞬间,独孤深竟然头脑空白,下意识的躲进了一旁的旧屋墙后。

他浑身颤抖,冷汗不止,眼前一片昏黑,只听得拐角处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李司净走近了问:“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周社回道:“刚刚跟灯光师聊了聊,他压力大,你找我做什么——”

和李司净对话的周社,语气显然温和许多,却戛然而止。

独孤深的视线缓缓恢复了亮度,又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躲开李导的想法?

外面没了声,独孤深正准备走出去,刚探了头,却僵在原地。

李司净亲昵的抓住了周社的衣领,两个人的距离极近,周社的眼睛冷如寒冰的看过来,独孤深根本没办法发出声响,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嗯?”李司净被周社揽进怀里,推着往外走去,“有人吗?没人吧?”

“没人。”周社声音带笑,“只是这里风大。”

独孤深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他回了拍摄现场,纪怜珊和迎渡一改之前剑拔弩张的氛围,嘻嘻哈哈的聊天。

纪怜珊骂他,“所以我说,你小子待会绷紧点,别没皮没脸的……”

迎渡赶紧阻止了,“嘘、嘘!”

独孤深沉默端详着姐弟俩的亲昵,是和李司净和周社的亲近,截然不同的气氛。

所以……

独孤深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李导在跟自己的亲叔叔谈恋爱吗?

他脑子乱成一团,又在想李司净和亲叔叔谈恋爱,又在想外公知不知道这事儿。

纪怜珊见了,都忍不住问:“阿深,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独孤深后背汗湿,贴得浑身都不舒服,仍是乖巧的答:“我没事。刚才李导……”

他心上一跳,不敢多说,脸都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刚才李导叫你们做什么?改了台词吗?”

“对,改了。”

纪怜珊笑容灿烂,丝毫不见之前为了台词,把迎渡翻来覆去痛骂的模样。

独孤深满是好奇,问道:“改成什么样了?”

迎渡哈哈大笑。

纪怜珊更是快乐:“秘密,不告诉你。”

这明明是一行三人的结局,却只有纪怜珊和迎渡知道台词。

冷风吹过的树林,架设的摄像机与灯光都对准了他们,等着导演一声令下,全员行动。

树林前方是道路,后方是过往。

三人说说笑笑,迎接崭新的未来。

独孤深心里忐忑,仍是按照剧本上的台词,一句一句的说了出来。

林荫作为大学生,在筋疲力尽之后,极快恢复了精神。

他讲着学校门外的奶茶,预约排号的火锅,还有旮旯角排队都要吃的烧烤,邀请着他在这偏僻山野,同生共死的姐姐和哥哥。

然而,他的话说完了,小玉却没有作声。

原定冷嘲热讽:“什么奶茶,都是小孩喝的玩意儿,我才不喝。”

并没有顺着出现。

独孤深仍在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