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叔深深叹了口气,眼底多了些怜悯,“你忘了,我老了,消化不行,晚上能不吃尽量不吃。那天活动量大才啃了半个馒头,喝了点水。吃的少,中毒比他们浅。”

……惠城周围的山全是不到三百米的山丘,本就不长林下参,即使有,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就被挖完了,怎么可能出手臂粗细的上品?

李忌肯定想到了。但这些年逃难败落的大户人家一波一波,难免有些好东西流出来,如果猎户手上的人参是用不光彩的途径从这些人手中得来的,那他怕报复又想要销赃,倒是会遮遮掩掩地低价卖。

李忌这些行商经常能捡到类似的漏,所以他对此轻车熟路。

——他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是有人专门给他设下的陷阱。

……

是李家人。

……

李豫年……不对,他应该只是被李忌的“长辈”派出来传信的,真正买通内鬼给李忌平叔等人下毒的罪魁祸首应该是李豫年的父母……或者李忌的那个爷爷。

只有这样,李豫年才能最快得到消息。罪魁祸首必须和他的利益高度绑定,才会让他来打头阵,来啃最好入口的肉。

徐微与机械分析着,几天来发生的异状快速整合摆列,组合成真相的轮廓。他好像根本没被李忌的死影响到,垂眼沉思的样子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李忌咳……”徐微与呛了下,偏头轻咳了几声,继续问道,“李忌留了谁在山下看车?你确定上山的除了你都死了吗?”

才问完他就又咳起来,平叔脸上划过一丝不忍。

他报了十来个人的名字名。

“那家人后来拖走了东家的尸体,我猜是有人买凶杀人,他们本想砍下东家的头做证明,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他们走后,我爬起来探了每个人的鼻息,都死了……都死了。”

徐微与越咳越厉害,捂着嘴弯腰扶住旁边的花架。平叔缓慢地转过身,拎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给他倒了一杯。

“……都是常有的事,年年走商年年死人,你们家李忌已经是我跟的第三个东家了,常有的事啊。”

徐微与不作声,强行调整呼吸忍下喉咙口的干涩,眼前发黑,声音几不可闻。“可他是被自己亲人害死的。”

平叔没听见他的话,两只手端着茶水走过来递给他,“喝点水。”

徐微与抬手,却不是拿茶杯,三根冰凉的手指直接搭在了平叔手腕上。不多时,徐微与眉梢微微一动,某种浓稠到深刻的悲哀自他眼底化开。

“你……”

平叔微微一叹,沉默几息,老眼赤红勉强朝徐微与笑了一下,“我是不是活不了了?”

在探平叔的脉之前,徐微与仍抱着最后一点希冀。

因为如果平叔就是那个和李家勾结的内鬼,他完全有可能在撒谎。装成乞丐偷偷摸摸回来,也只是为了和李豫年等人再打一次配合,根本不能说明李忌已经死了。

但此时,手指下的心脉微弱,像冬日里苟延残喘的虫豸,内腑毁坏大半,平叔完全是撑着一口气拖回来的。

“……来人。”徐微与嘶哑叫了一句,他松开平叔一把推开门跑到栏杆边朝下喊,“快来人!”

陈妈把浆洗好的新床单抖开晾上竹竿,来回用竹篾拍打,这样晾干以后布料才能平整。她仰头看了眼天,早上还是晴空万里,此时云层下压,隐隐有遮住阳光的趋势。

不会下雨吧。

陈妈忧心,抱起木盆正打算晾被套,离她不远处的小门突然被人从外敲了几下。

陈妈疑惑看去,皱眉想了想,朝那边走去高声问道,“谁啊?”

李家晾衣服的地儿在后院,院墙角落朝北开了一扇小门,是整个宅子的后门,平时很少用,也几乎没人来。今天倒是奇了,居然有人来敲这扇门。

“是我。”

陈妈脚下一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太?”她问。

徐微与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再次响起,“是我,开门。”

陈妈赶紧放下木盆,从腰间掏出钥匙快手快脚打开锁,“您怎么走后门啊——”

她拉开木门,话头一顿,目光在被杂货铺掌柜撑着的老乞丐身上停了停,“太太,这是?”

听见她的话,老乞丐有气无力地晃了下脑袋,抬起头。两厢对视,陈妈先是茫然,随即眉梢动了动,认出来了来人但又不敢相信。

“平大爷?!”

平叔扳着脸,一声不吭。

他个子不高,打远看只是个干瘦干瘦的小老头,但只要离近了,就能发现那张皮底下藏着副有力的筋骨,像某种体型不大但灵活的猴子。陈妈以前一直有点怕他,但现在,平叔半瘫在掌柜身上,浑身上下再不见一点精气神,满脸灰败。

“……太太。”陈妈慌乱望向徐微与。

徐微与短暂地和她对视了一眼,敛下眸光,侧身对杂货铺掌柜说道,“把平叔扶到左边第二件屋子里。”

“是。”

往日里最喜欢说笑的中年掌柜一点头,利落地撑起平叔朝后院常年人住的第二间屋子走去。

“太太。”陈妈已经猜到了不好,她也不是傻子,一看这景象就想到了前几天才来过的李豫年。她又慌又急又不敢问,嘴唇张合几次,到底没出声。

徐微与第一次没管她,径直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的纸递过去,“照着上面的方子去库房找药,拿到院子里来熬。这件事情除了我们三个,其他人谁都不能告诉。”

说完,徐微与抬眼,确认般问道,“满桂也不行,知道吗?”

徐微与生了双多情的桃花眼,但五官轮廓偏清冷。他这几年没受苦,无论干什么总是松松垮垮的,不笑也带三分缱绻,笑起来更是温柔。陈妈一直以为,徐微与就该是这个样子。

直到现在,徐微与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她,淡漠、疏离,如同某种四肢修长,紧绷躯体的猫科动物,陈妈恍惚间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和李忌一样的气息。她心里又怵又慌,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只得喏喏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

“你和满桂不会有事的。”

徐微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似乎很累,微微一叹,转身朝里走去。天彻底阴了下来,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拱门前时,伸手抓了下木门。深棕红色的漆衬着青年冷白的手指,莫名透出股不详的鬼气。徐微与顿了顿,走上台阶。

陈妈只是个妇道人家,多年来不是照顾丈夫女儿就是在徐微与这里当佣人,此时只能一下一下抹眼泪。她快步走进库房,按照徐微与给她的方子抓药。

徐微与不真切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我之前就和李忌说过,等你老了,就在城南帮你和满桂置一座屋子,前面做铺子,后面住人。这样你们两个有地方住,不想住了也能租出去……”

陈妈摇头,折了折牛皮纸,突然背过身哭了起来。

陈妈带着草药走进小厨房时,徐微与已经坐在炉子边了,他指甲里似乎沾了什么东西,正在用温水冲洗。陈妈低头,两只眼睛通红,沉默地走到柜子前拿出一只药罐——

“下面那份药是我的,分开煎。”徐微与突然说道。

陈妈一怔。

照顾了徐微与五年,她耳濡目染,多多少少也懂了些基础药材的作用。徐微与给她的两份方子,上面那份大概是补气血解毒的,下手极保守,看得出病人身体很差。

而下面那份,陈妈则完全看不懂。甚至连其中几味辅材都不认识,还是库房中有标,才将其抓了出来。

她想问,但觑着徐微与的脸色终究闭上了嘴。

天光逐渐转暗,陈妈中途出去收趟衣服,又做了点好入口的汤,可碗摆在徐微与面前半天,青年都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坐在那里,沉静地盯着跃动的的炉火,乌黑的眼睫遮住双眼,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

“太太,你吃点东西吧。”陈妈劝道。

徐微与仍然不动。就在陈妈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徐微与抬起头,脖颈骨骼发出一声闷响。

“这副药要空腹用。”

他站起来,拿起湿帕子。

“我来我来。”陈妈急着上前。

徐微与一摇头,那是个清晰的拒绝。他将药罐端到桌上,打开盖子,一股带着腥气的苦味立刻弥漫开来。陈妈从没闻过这么古怪的药,本能觉得不好。

“太太,这到底是什么?您可不能乱吃药伤身啊。”

徐微与眼都没抬,径直将深黑的药汁倒进准备好的凉开水中,药汁一下子化开,隐隐发红。

“平叔的药也熬好了,端去给他吧。”徐微与吩咐,言罢将温度刚好的药汁送到唇边,眉间轻微动了动,一口饮下。

徐微与把碗往桌上一丢,瓷碗与木桌重重一撞发出哐当声响,紧抿着唇缓解苦味。

陈妈手足无措,她看出徐微与不想和她说话,急得想哭,但转念又想到这种时候哭有什么用,只会惹人心烦。

……

她低头端起药,快步走出厨房。陈妈没看见,她的身影才消失,徐微与就捂住胃俯下身,一张脸痛得惨白惨白。

难怪是妖方……

徐微与扶着墙坐进椅子里,额头遍布冷汗。要想要这副方子起作用,服之前得空腹,服之后也不能吃任何影响药性的东西,疼也只能生生抗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阵喧哗由远至近,徐微与动了动,他已经痛得有点没意识了,本能搭上自己的脉往下按了按。

“你们不能进去!”

“这是李家,是我们东家的宅子。什么三河李家,没听过!”

“滚开。”

徐微与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底下动了动,他睁开眼睛,抓起已经凉透了的湿布擦干净脸。正当他擦拭手指时,火光逼近。

十几个人拥拥堵堵围作一团,其中陈妈、满桂、家里的门房、厨房的佣人还有两个才从店里调回来的伙计是一波。

五六个身强体壮身穿麻布短袄、两个中年人并徐微与见过的李豫年算另一波。

药性还没有完全过去,徐微与缓了会,坐起身,将用过的碗收进下方矮柜,抬手打开墙上的灯。

突然多出来的灯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李豫年最先反应过来,大步走到门前——

几天不见,李豫年稍显风尘仆仆,本就深刻的五官莫名阴鸷。他直勾勾盯着徐微与的脸,片刻后笑了起来,低头,语调慢条斯理,“给嫂子请安。”

徐微与面色不见任何端倪,直接越过李豫年看向后面的门房。

“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不等门房答话,李豫年突然间抬高声音,“二哥的尸首已经停在祖宅了。”

在数道惊骇的目光中,徐微与猛地扭头看向他,即使早有准备,他仍然没有抑制住源于灵魂的本能反应。李豫年唇边的笑意加深,愉悦异常。

“我和两位族叔此次前来,一是为了接嫂子回家守灵送葬,二是——想来二哥离开以后,家里这么大的生意无人打理,特意带了些知根知底的人过来帮嫂子看着。”

……

徐微与冷冷说道,“一次不够再来一次,我上次就该把你的腿打断。”

李豫年走上前,站定在桌边,离近了,他注意到了徐微与明显苍白的脸色,不知为何顿了顿,但很快反应过来,“嫂子不信?”

“我们家在惠城里外的铺子都说李忌好好的,我为什么要信你的一派胡言。”徐微与不耐,“更何况——”

灯光下,徐微与抬头定定看着李豫年的眼睛,唇色浅淡,下巴和脖颈连接的线条修长干净,“我肚子里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继承人,这份家业跟你们这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有什么关系?我看你真是想钱想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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