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川见他停步不愿意向前走,恶声恶气地揪着大夫后衣领将人往前一推,“快点,都在等你呢。”

声音传进小厨房里,李豫年啪一声合上擦了快一个小时的怀表,抬眼望向门口。

大夫不情不愿地跟身周人赔笑,李家的下人而后李豫年从本家带来的人都不理他,他只得埋着头往前走,刚进门,最先对上的就是李豫年。

大夫是见过李忌的,应该说,临安城里有点资产的人都见过李忌。所以大夫一眼就觉得李豫年有几分眼熟,高鼻深目,年轻锐利,差点就叫了李先生,但话出口之前,身后的刘贵川规规矩矩叫了一句“少爷。”

大夫哽住,赶紧偷眼打量李豫年,细看之下才果然发现年轻人有些陌生,似乎不是李忌。

他算见多识广,此番过了过脑子,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龃龉——怕是李二爷出了什么事,宗族里的管事人上门来吵闹了。

大夫更慌了,面上冲李豫年一点头,算是问过好,看向最里面。

徐微与坐在那里。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点都没动,脸色苍白,明明人看着不瘦弱,但就是显得很倦怠,眼下薄薄一层青,下颔因为仰头小憩这个姿势露出的清晰骨骼线条,其上,淡青色的血管分明而脆弱。

大夫一看就觉得不好。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徐微与这个面色,明显是气血两亏。但仔细看,又和常见的气血两亏不太像……说不出得怪。

他正看着,徐微与冷不丁睁开眼睛,乌黑瞳仁一晃,定在他脸上——

“徐先生。”大夫被他看着心底不自觉一凛,忙拱手行礼。

“有劳。”

“啧。”李豫年不耐烦,他看不惯这些老黄历,动了动坐直身屈指用力敲桌子,笃笃声响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嫂子说他怀孕了,你来给他看看。”

……什么意思?

大夫茫然抬起头,男妻要想怀孕,从服药开始就得找医师照看。身体转变——夫妻同房——怀胎,整个过程医师既要保证药效充分发挥作用,又得及时确认怀孕情况,让夫妻两人分床,防止流产。

在孕育分娩时,男妻可比寻常妇人难多了。

同时,因为男子和女子天生不同,想确认怀孕情况,就得脱了衣服用特制的钳子撑开来看内里的器官的发育而而后颜色变化,极私密,极难堪。一般都是丈夫看,转告医师。怎么突然找他这么个外头来的大夫看?

这……

李豫年见大夫诧异,不耐烦嗤笑,“怎么?要先给钱才能看?”

“不不不……”大夫手足无措,“我、这……我……”

李豫年心底的怀疑加深,目光不轻不重地转向刘贵川。

刘贵川今年四十有余,看年龄就知道他是李豫年的父亲——李旭昌身边用惯了的人。托这位李家最受宠的二世祖耳濡目染,刘贵川虽然是一介仆从,却也染了一身吃喝嫖赌,偷钱耍滑的毛病。

李豫年疑心是刘贵川扣下了自己给他请大夫的钱,但看过去,刘贵川也是一脸狐疑。

徐微与不动声色地睨着李豫年。

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李豫年居然不知道男妻孕育的细节。

……也是,这人毕竟是爱女子的大家族少爷,这辈子除了他应该不会再遇到第二个男妻了。

幸好。

徐微与收回目光,“已经两月有余了,你直接把脉就是。”

……两月?

大夫愣了下才意识到徐微与是在对他说话。

同一刻,有人松开刘贵川的肩膀,缓步走到徐微与身边,以一个吊诡的角度折下身躯,脸紧贴他的小腹。

重新看到爱人的喜悦还停留在他的脸上,随之而来的怀疑和怨毒就浮现了出来。浓烈的情绪交织让恶鬼原本俊美无俦的脸扭曲怪异。好在在场没人能看得见他。

大夫吸了口气,提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心想您怎么不早说,小步走上前,“得罪了。”

李豫年抿唇,觉得肯定有他不知道的内情。但此时人多,他不好直接问,皱眉将疑惑忍下。

徐微与卷起袖子,露出一段手腕,大夫搭上三根手指。

雨声哗哗,也只有雨声哗哗,门里门外甚至没人敢喘一口大气。

“——恭喜徐先生。”

大夫露出笑容,他还没搞清楚情况,下意识觉得怀上就是好,笑得满脸褶子喜气洋洋地恭贺徐微与,“如您所说,两月有余,胎还没有稳但脉象康健。您最近一定要小心,再有几月,这孩子就要落地见您啦。”

……

他话音落下足足过了十几息,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接他的茬。李豫年带来的人不高兴,李家下人也皆是一副强忍悲痛,警惕戒备的样子。

大夫不知道是笑好还是不笑好,顿了顿求助般望向徐微与。

徐微与垂眼,唇边轻翘了一下,只一下,很快便消失,那是一个没有成形的苦笑。

孩子?他和李忌……

徐微与眼睫轻轻颤动,勉强忍下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苦涩和恨意交织,针一样密密匝匝刺入血管,顺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即使不清楚李忌死亡的真相,徐微与也知道他的仇人之一现在就坐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承您吉言。”徐微与轻声说道,拿起桌上的冷茶抿了一口,抬眼与李豫年对视,“如何?”

……

无人看见的地方,李忌毫无顾忌地缠着徐微与,还不到三个月的孩子根本就是一团没有意识的血肉,他感受不到新的生命,又焦躁又怨恨。恶鬼的冰冷的手在徐微与小腹上方空抓了几下,似是想要将那团孽种扯出来,但不知为何又放弃了。

李忌发了会呆,突然笑了声。如果徐微与能听见,会发现他此时的声音尖利怪异。

李忌扭转到徐微与身后,两只手一上一下困抱住徐微与。

【微与,这是谁的种啊……】

他用微微凸出布满血丝的眼睛贴着徐微与的脸侧磨蹭。

【谁啊……告诉我好不好?】

第104章 番外3:民国寡妇篇

一人死,恶鬼有形。

徐微与动了下,侧头,李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本能以为徐微与是要转向他,弯折过度的脊椎因此滕然绷紧。但下一刻,徐微与直接穿过他,掩唇咳了好一会。

……

李忌轻轻偏了一下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勾勾盯视着徐微与,其中却没有映出他淡漠的面容。

对,他已经死了。

怎么总忘?

李忌蹲下来,抬手碰了碰徐微与的鼻梁,神情癫狂,但动作轻柔,像某种无声却歇斯底里的发泄。

一瞬寒凉。徐微与闭了闭眼睛,抬手,食指和中指松松地朝中间晃了两下,“来人,请两位族叔去南院休息。”

在听到大夫确认徐微与怀孕的消息以后最恼火的就是李豫年和那两个李家本家来的族叔,三人脸色差得能滴水,皆一言不发,心里各自盘算着接下来的打算,思绪乱飞。猝然听到徐微与的话,两个被点名的主角先是一愣,随即惊骇地瞪大眼睛。

……什么?!

不等他们出声驳斥,几个早就急不可耐的伙计撞开人群冲上来,一把攥住他们的手臂,将人重重往下压去。

“胡闹!你们想干什么!”

“快松开我!我可是你们东家的亲表舅!来人!!”

刘贵川下意识张开手要拦,但他们这一次到底只带了十七号人,如果没有徐微与有孕这一茬,配合当地的官府,肯定能压住李家的下人。坏就坏在现在多了个遗腹子,李忌留下的这些人毫无顾忌,出手就要把他们往死里整。

刘贵川才上去就被一个门房带头踹在腿上。他哀嚎一声,摔在地上。门房也不多话,揪起他就是打。

霎时间,两边人干作一团,李忌挑出来的人自不必多说,而李家本家专门看庄子收租的打手也并非都是孬种。拳头、谩骂,闷响充斥耳际。

李豫年腾地站起身,阴沉地看着这一幕。

“住手——”他从牙缝里挤出命令,他带来的人倒是停了下,但很快,雨点般狠辣的拳脚就逼着他们开始还手。李豫年后齿磨出锉响,冷冷转向徐微与。

“你想怎么样?”

……

徐微与就像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影响一般面色平静地和他对视。他这种长相,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能显出柔软清丽的一面,一旦完完全全冷淡下来,即使处于低位,也能透出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够了。”徐微与说道。

挥拳最凶的几个门房动作一顿,不情不愿地揪住对手,短暂僵持以后,两方皆是狠狠将人往后一推。李家本家来的打手基本都挂了彩,捂着脸捂着肚子慢慢后退,站起来。这一方小空间中,又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

“你说本家找到了李忌的尸骸,我是李忌的妻子,自然要过去给他守灵送葬。但家里这么大的产业,没个主事人,总是不放心。劳烦两位族叔留下来帮我打点一月,等我办完了葬事归来,再送两位回家。”

原本李豫年拿来夺家产的说辞此时被徐微与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意思却大相径庭。

其中一个李家族叔立刻高声叫起来——

“你敢?你一个入不了祠堂的男妾有什么资格关我?按家法我都可叫人打死你!”

他话音没落,一直没出声的陈妈焦急站起来,捂着头上的伤哭诉:“不行啊太太,你千万不能跟这些人一起。你……你还怀着孕呢。”

人群骚动,另外一个李家族叔惊恐望向李豫年,希望他能救自己。

长脑子的人都能想明白,徐微与要跟着李豫年回本家,肚子里还带着李忌唯一的血脉,本家那些包藏祸心的人,肯定想流了这个孩子,最好搞成一尸两命,让徐微与无法回来伸冤才好。

这点李豫年知道,徐微与当然也明白。而他要他们两个留下,无疑是留下来当人质。

要么,葬礼之后徐微与没事,他们两个全手全脚地回家。

要么,徐微与出事,他们两个赔命。

“豫年!”另一个族叔瞪着李豫年,“你说句话啊。”

李豫年神情阴沉中带着考量,闹成现在这样,徐微与完全可以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顾忌他们手上还有李忌的尸骸——徐微与到底对李忌有感情。李豫年都不知道是该冷笑还是该松一口气了。

“嫂子当真要跟我回去?”

徐微与望着对方和李忌相似的脸,只觉恶心至极。他在桌上撑了一下,站起身径直朝外走去。陈妈跑上来,自己脚下还有些不稳,就急着扶他,生怕他摔了。

李豫年见状侧过身,微微低下头,“你……”

“滚开。”徐微与毫不留情地叱道。

李豫年愣住,徐微与经过他,走进院子,陈妈慌忙找伞,但已经不需要了。徐微与就这么走进雨幕中,背影敛住半身光,融下半身影,一步一步走进黑暗。

不多时,主屋廊下的灯亮起,徐微与踏进正门,似是侧目跟陈妈交代了几句,中年妇人满脸忧心地点头,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徐微与反手关门,隔绝了众人的目光。

……

李豫年突然感觉到一阵钝痛,低头一看,指缝里全是血。

上一篇:非人类侦查局

下一篇:今日有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