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只雀
“有时间吗?”颜祈走到他身边,“我想跟您谈谈徐微与的事。”
李忌抱臂,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颜祈眯起眼睛,笑得像一只坐在地上准备和人讨价还价的野狐狸,“您觉得徐微与怎么样?”
病房里发生的一切都藏在平和的表象下。
那块用于观察的玻璃永远安安静静,任何人站在它前面,都只会看到躺在床上的徐微与和站在床边的“医生”。两人永远在礼貌地交流,永远没有肢体接触,简直像医院拍的宣传片。
外勤一开始还好奇过,但见两人一直这样,被局里养着供着的“医生”不过是个一身黑的木棍,他就失去了兴趣,将自己看到的如实汇报给颜祈。
——可很奇怪啊。
如果“医生”真的什么都没做,徐微与侧脸为什么会有指痕?手臂外侧为什么会有淤青?为什么在他面前时,总露出一副强忍着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
颜祈被搞得满头问号。思来想去,只能来堵“医生”。
面前的人依旧不发出一点声音,像是某种蛰伏在阴影中的野兽,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冰冰冷冷,看得人非常不舒服。
就在颜祈以为对方要这么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他伸手在水池里蘸了蘸,于横台上写下了一个字——
“笨。”
……
颜祈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礼貌的笑意。在他看来,病房里的那位徐老板除了有点死心眼以外,和笨搭不上半点关系,情商智商都是一流的。
“您不太喜欢他?”颜祈笑着问道。
这次李忌没有给他回答,只是安静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颜祈也没再卖关子,直接开门见山进入主题,“是这样的,我有件事想要拜托您。”
他走近两步,斟酌言辞,“徐微与马上要回北美给他的亲属办葬礼。但是据我们所知,他这位亲属的死亡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有关。”
——陈南对吴善婆说过,李忌是他“接的单”。有一位大老板出钱,让他把李忌偷运出来,找个地方处理掉。于是陈南就带着李忌的尸体回了村子,用这位本该前途无量的商业新贵祭了嚟喇神。
几个医护人员从水房外经过,颜祈看向他们,等对方身影消失才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局里跟您说了没,徐微与是我们未来很多实验的重要对象。他跟异种深度亲密接触,几乎被异变,出来以后身体精神濒临崩溃,现在还能活着完全是一个奇迹。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尽量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全程护送。”
这场景如果发生在童话故事里,就是牧羊人打开羊圈,对着外面垂涎欲滴的野狼说,“我这里有一只小羊,希望你能帮我把它护送到城邦。我相信你,你一定要好好保护它。”
李忌没忍住,哑然失笑。
颜祈一愣。
沙哑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水房里,李忌越笑越厉害,弯下腰扶住瓷砖台边缘,简直像是犯了病一样。
颜祈轻轻皱眉,不懂他在干什么,之前消散的警惕顺从本能重新聚拢了起来。
但他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迟疑两秒以后,跟着笑了起来,“怎么,我的话很好笑吗?”
不好笑吗?
徐微与那么信任你,把你当成救命稻草,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你,你居然把他亲手交给我?
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他吗?
李忌捂着肚子,侧头,自下而上看着他。凌乱微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双眼,但隐约带着些金绿色微光的瞳仁自缝隙处露了出来——
后来的很多年里,颜祈每每想起这一幕都会品出一股难言的滋味。他当时怎么一点怀疑都没有?居然觉得那星金绿是窗外叶片并阳光折进来的光芒,半分没有怀疑李忌的身份。
如果那个时候他能认出来……
——好。
青年在瓷砖上写道。
颜祈心里松了口气。
雨林里的那个巢穴还在往外扩张,他得过去组织收容控制,实在没时间管徐微与。要不是这样,他肯定亲自去北美。
“对了。”颜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递给李忌,看厚度,里面应该是四千元整,“这是我的礼金,麻烦您在葬礼上交给徐微与。”
白纸包正面端端正正写着【友人颜祈送李先生一程】,封口处用浆糊内收。这是华国沿海地区一些小城镇流传下来的礼仪。要是李老太爷还在,看到这一幕应该会觉得亲切。
……
颜祈又听到了一声笑。
他面前的“医生”好像觉得他整个人就是个巨大的笑话一样,肩膀抖个不停。他的姿态明明应该让人觉很好玩,最后跟着一起笑出声来,但莫名的不安感阻止了身体的自然反应。
你会跟着一头像人但不是人的怪物一起笑吗?
好。
青年在瓷砖上勾画。
他当然会把这份礼金交给徐微与。
他当然会参加“李忌的葬礼”。
——他甚至会给“礼金”,给徐微与一个,活着的李忌。
“……那麻烦您了。”颜祈笑着说道。
他这段时间忙,一直没有和这个“医生”进行正儿八经的沟通。东南亚大区人手不够,里里外外的事务都需要他出面调整安排。
徐微与又是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即使身上有原因不明的痕迹,在人前也是一副平静又自然的样子。加上他的身体情况确实在好转,综合之下,颜祈以为医生是个正常人。
哪想到比他之前打过交道的那些更莫名其妙。
他有点不知道自己把徐微与交给对方是对还是不对了。虽然刚才已经委婉地警告了,但看他这幅精神状态,真不一定听得懂他的警告。
……
再去跟徐微与说一声吧。
同一刻,病房里。
徐微与对着阳光观察手指。他脸色好看了许多,但神情却有些晦暗不明。放在病床四周的仪器停了大半,连吊水用的金属支架都被挪到了角落里。医生来检查的时候跟颜祈一行人开玩笑,说要是世界上所有人都跟他似的,他们就得失业了。
但是……是我的错觉吗?徐微与皱眉握紧手指,几秒后张开。
他总觉得,身周包裹着一层碰不到的丝网。
这样的感觉他之前也有过。
在他被李忌骗进地底巢穴的时候。
第61章
希望是我想多了。
徐微与注视着自己的五根手指,明媚的阳光将手指与手指间相连的那一小片薄薄的皮肉照得半透明,显出一种细腻的浅红。
“吱——”
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生锈的金属件发出一声鸣叫。徐微与皱眉,但没回头。这家医院里,会不打招呼进他房间的人只有一个。
来人反手关门,慢腾腾向他这边走来。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渐渐靠近,相交,最终,来人的阴影大面积地覆盖住了他的。
“坐这儿干嘛,不热么?”
对方问道,径直在他面前蹲下。
被遮挡住的阳光再次入眼,徐微与轻轻眯了眯眼睛。
“有什么事吗?”
青年仰头,他身高腿长,即使蹲着也占据了很大一片空间,“你能不能对我放尊重点,我好歹救了你一命。”
徐微与静静和他对视。这个人好像天生属于黑暗,原本灿烂的日光投射到他这里,就像被黑洞侵蚀了一般,丝毫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徐微与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迟疑,随后,他自己压下了这份顾虑。
“您有什么事吗?”
李忌哑笑。徐微与这段时间看多了他自顾自发疯的样子,没出声,李忌也没有立刻停下,享受般笑了好一会才停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刚才才从颜祈那儿拿的礼金,用封面在徐微与腿侧轻轻拍了一下,“调查员让我把这个给你。”
徐微与扫过信封上的字,心里大致明白了七七八八——
“……谢谢。”他淡声说道,伸手去拿。
但就在他的手指要触碰到信封时,面前人懒懒抓住了他的手腕。
徐微与很轻地蹙了一下眉,掀起眼皮,目光冰冷。
“——跟我说说这个李先生吧。”李忌说道。
如果将时间往回拨三个月,让一切回到雨林中的那个野庙,这个问题会再次在徐微与耳边响起。
那个时候,他一眼就认出了李忌,而织网等待猎物上门的异种却对两人的曾经一无所知,只觉得他可口,漫不经心又无关痛痒地跟郭大河打听他的过去,参不透自己心里麻麻的钝痛到底代表什么。
所以也没得到什么正经的答案。
即使后来恢复了记忆,徐微与也依旧没给他明确的回答。他总是在回避,十分说一分,一分显十分,没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李忌那个时候也恼火过,他当时想你既然一直在不顾生命安全地找我,你明明这么爱我,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说一句想和我一辈子在一起很难吗?你的舌头是被人下了毒所以说不了这句话吗?
后来正当不正当地逼了几次,见徐微与宁愿昏过去也不想说,到底心疼了。心想这个人就是骨头硬,嘴比骨头更硬,用手段没用,只能慢慢磨。
好在他有的是时间跟徐微与耗,七年都忍过来了,也不差下一个七年,下下个七年。他要是不好这口当初就换人了,何苦熬到现在。是好是坏都是他自己愿意的,他活该。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他应该会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
……
徐微与抽回手,“抱歉,我不想和不熟悉的人谈论这个问题。”
“你好像也没法和熟悉的人谈论这个问题吧。”李忌语气喑哑轻佻,“憋在心里不难受吗?”
徐微与抿唇,捏住白色信封的一角,不做声地用力——纸信封纹丝不动。
和非人生物比拼体力本来就是在犯蠢,徐微与忍了忍,松手站起身,打算出门。
李忌猝然暴起,正面将人按在床上。
夏季病床铺得薄,身体与被褥下的床板一砸,发出嘭一声闷响,不太痛,但激得人心里冒火。
“你到底想干什么?”过于亲密的距离让徐微与立刻张开了浑身的尖刺,如果他是什么长毛的小动物,此时就该炸着毛拱起背向人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