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金乡
“什、什么手脚?”李正德茫然道,“我给他们再扯扯那什么什么蛛丝?”
“若能用蛮力扯得开,还要我们费什么心?”杨心问终于收了那虚无缥缈的笑来,他松了手,很是疲惫地转身倒下,躺在了陈安道身边。
“那猴子的魇梦蛛网分过一半给我,本是想我承了他教众的噩梦,没曾想现下竟是能用上。”
李正德连魇梦蛛网是什么都还不算很清楚,伸着脖子问:“什么东西?怎么用?”
“待我顺着蛛丝入他梦中。”杨心问说着闭了眼,一副现在就要去会周公的模样,“在幻境里与他做个了断。”
那头的无首猴闻言竟也是偏头过来,那张碎花样的脸上千面交错,有些嘴角嗤笑,有些眉眼带煞。
陈安道爬起身来,抓着杨心问的手肘:“千面人是百年前的大魔,心智坚不可摧,你真当自己会有胜算?”
他终于露了怯,杨心问趁其不备,把人压进了怀里,叫他听自己的心音。
那心音有力而清晰,像在人耳边敲锣擂鼓,每一下都震得人潸然泪下。
“我赢不了。”杨心问说,“一次,十次,百次,哪怕在幻境中与他交手上千次,我恐怕也不是对手。”
“但是我不会死。”杨心问看着天边高远的云,“死不了是我此生最大的噩梦,只要他动用魇梦蛛网,便杀不死我。”
这法门已昭然若示。杨心问能在幻境中一剑捅进无首猴的心脏里破阵,那便说明幻境之中心魂能分胜负,既有胜负,却没有生死,只因他无首猴死灵成祟,他杨心问亦寻不到死门。
幻境之中,心魄愈坚者胜,胜者掌幻境虚相。
可幻境皆迷瘴。
陈安道半晌哑声道,“你还会回来吗?”
“迷瘴万相,你怕我不识路。”杨心问顿了顿,“我也怕,所以你要时时唤我名,我一定听得见的。”
他说着猛地一滚身,又将陈安道压在身下,威胁道:“梦中十载不过外界一瞬,你别不等我,急匆匆得便去祭那个狗屁三元醮。”
陈安道伸手摸他眼尾,那里有个血点,明晃晃得占着他师弟的脸,叫人看得生气:“你若迟迟不出来,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不等我。”杨心问拉开了陈安道的衣领,那里的齿痕还在渗血,他就已经不管不顾地咬了下去,“那便是你没良心!”
陈安道闷哼一声,手上却也发了狠,硬是要把那血点给生擦掉,险些刮到杨心问的眼:“是你非要离我而去,究竟是谁没良心!”
杨心问咬出一道印子,听人控诉,便又不去舔血来喝,松口愤愤道,“我此行不只是为了捞那百人回来,更是要跟无首猴做个了断。他拿捏着我为心魄的秘密,又用魇梦蛛网拴着我,我不与他了断,如何能放心与你私奔?你连这都不等我,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叼走了!”
“你读书写字时要将我支放在对面,看一页书便要看我一眼,写一行字便要与我说一句话。”杨心问抓着他的手,又偏头在陈安道手腕上下嘴,“就寝时要将我放在你床上,亲我抱我,哄我爱我,不许与我分盖两床被子,不许与我用不一样的枕头。”
这世间最亲密的夫妻也不过如此,什么荒唐话杨心问竟都说得出来。陈安道想抬手堵住他的嘴,想敲他的脑袋叫他不要再胡说,可他一概不舍得。
他只舍得叫自己白白落进杨心问的眼里,观水听涛,离岸湿衣,沉舟浪里,万劫不复。
那血点擦不明白了。
“你要时时想我,时时唤我,我都感觉得到。”杨心问慢慢阖眼,自眼角渗出泪来,“不要去那什么三元醮,留我一人在里面,我怕一睁眼就看不到你了。”
陈安道伸出了手,他哪里也逃不开了,便只能将他的心爱揽进怀里。
“我等你。”
杨心问的两指已经在虚空中抓住了只有他能看到的那根线。
他站起身来,却还要惶惶然地回头再说:“别骗我”
陈安道说:“我不骗你。”
得了这句应允,杨心问复正过头来,朝着无首猴走去。
日浮青苍之上,秋实山岗之后,可见人间街巷。
他一步步走近,虚空之中,那只有他和无首猴能看清的细密丝线已绕上了他的五指,像是只为他一人准备的天罗地网,一道明目张胆的杀身陷阱。
街巷以东,便见东川,东川绕山行路,载着东西两相的货物游人来往,船上画舫叠影,两岸玉阁瓦黛,一路商旅不绝,人声鼎沸。
杨心问站在了无首猴面前。
无首猴那张破碎的脸上,额角生出了一张口来:“何必如此?”
李正德见状又给他封上,可他的下巴却又长出一个来:“心魄本是半道魔物,为着庸常之人自寻死路,愚不可及。”
东川入海。
海又是何种模样,他还不曾见过。
“有人与我说,求仙问道当克己修身,慎独慎微。”杨心问盘坐在无首猴面前,托着一边腮,攥紧了手中丝,“此间深意我悟得还不够透彻。可见妖魔害人,我既立于人上,便没有无动于衷的道理。”
“傻孩子。”无首猴面露慈悲,“那人诓你呢。”
“诳便诓了!”杨心问大笑,“天地之间至少有一人杀我诓我恨我害我,我都能甘之如饴——妖物,你呢?”
蛛丝如蚕茧将他们嚢裹其中,那几百人如蚕蛹般悬挂在他们灵海的一角,他已抽身入幻境,在那片黑暗中阖眼复睁开。
“无人能骗我。”无首猴的声音自天际而来。
杨心问冷笑:“你生前不知自己为人,死后又无首千面,你百来岁间认不清自己是谁,便在我身上寻答案。”
千百魇梦如天倾倒来,杨心问自那血海与悲鸣中魂颤声动:“可我与你不同。”
“你天地孑然。”
血海淹没了他的身体,尸鬼拉扯着他的脚踝,杨心问如沉铁入王水般消弭,复又再无形处再生,那带着森然恶意而来的幻境已容不得他,誓要将他于这生生死死无穷尽的酷刑里魂飞魄散。
“我尚有归处。”
第110章 醒时长待远行人
上官见微醒来时, 先是觉得视线模糊,面上发疼,再一恍惚, 闻贯河一拳荡来,直击他面中。
只听一声惨叫,他和闻贯河同时醒来。他跌坐在地上, 茫茫然再睁眼——很是不方便, 因着他眼皮肿胀, 整个眼眶都要塞不下, 不得已只能用手撑着。
一旁的不省君面色如常,只眼角鼻尖带红,冷冷看来, 自以为体贴道:“割皮放血, 可消肿。”
“……多谢,不必。”上官见微对这种粗犷豪放的疗伤法门欣赏不来,把面具反过来扣上了,面具内立马生出了小手, 替他帮忙撑着眼皮。
几人一时间还没回神。有头有脸的人物们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关华悦一人指挥着弟子做事, 那一地在幻境里长梦不醒的凡民尚且棘手, 另一边雾淩峰那一群卧龙凤雏更是叫人心惊。
陈安道和叶珉两厢并立, 李正德背着那昏睡的小子, 手上还拖了个捆成球的玩意儿跟在他们身后, 招呼也不打便进了观中。
随着门合帘落, 观外立时升起一道金光封阵来, 那光很是嚣张, 连百丈高天的飞鸟都不让进, 上官见微不由真心道:“真霸道啊。”
宗门内的弟子已至,各家派来的人也都前后脚到了。上官见微肩上落了只癸序傀儡鸟,鸟肚子一开,里面便滚出了信来,他勉强看了两眼,转头对几人说:“姚家来信,长明宗霈霖仙人与司仙台里应外合,在长明宗上也欲起岁虚阵。”
路游子刚找了个合适的袍子遮身,一回来就听到这话。他们季家与长明宗可说一衣带水,此话一出,他如遭雷劈般僵在原地,半晌那嘴上的白髯才抖动道:“成、成成成了吗?”
“没成。”上官见微已经生不出气力来感慨了,“陈……家主事先派了弟子去姚、岳、关三家,传了和我们一样的口讯,只不过说他跟李正德是往长明宗方向跑了。那三家都派了能人闯上了朗道山,长明宗可没有不省君,拦不住人,起阵的霈霖仙人被截了下来,现下已被关进了岳家的水牢里。”
闻贯河坐在地上,累得像是不愿起来:“司仙台究竟意欲何为?”
“金莲九座之中,有四人失踪,剩下五人……宁愿自绝了五感,也不曾交代此举的目的。”不省君掀袍抬步,侧身以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待几日后世家齐聚,再当商议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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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居观中炉香已尽,时近黄昏,房内光线昏暗。陈安道去提水煮茶,叶珉将柜子里的夜明珠摆到了壁上的玉质小槽上,屋内一时亮如白昼,壁上挂着的画也被照亮,上头是一个背着竹篓抓蛇的青年,两眼画得不大对称,看起来分外不讨人喜欢。
李正德刚要把杨心问往床上放,陈安道便回头阻道:“还未到就寝的时辰,劳烦师父把他放在椅上吧。”
李正德掂了两下背上这睡死的人,觉得放那几边小凳上指定滑下去,便拖了轻居观里最奢华的那张贵妃椅来把人放上去,那平日都是叶珉躺着用的。
釜中水还没热,陈安道在一旁的小钵里碾着茶末。屋里一时无人开口,只那釜下银炭静静地烧着,时而摇晃着落在门纸上的人影。
就在李正德快被这股压抑的氛围憋死时,叶珉率先开口道:“方才见你和小师弟那般情态……”他竟还能面色如常地聊这些闲话:“着实亲密。”
“师弟年纪小。”陈安道亦寻常地接话,“人少则慕长,他又生性洒脱,不拘礼节,叫师兄见笑了。”
“是慕长还是慕少艾?”叶珉笑着,似是个风月老手指教后生,“他生性洒脱,你却不是,你由着他那般失礼,难道也是慕长?”
水将沸未沸,陈安道将碾好的茶末倒进去,静观茶末散进水里,飘起一阵芬芳。
“我体弱多病,少于外人接触。便是慕长,想来也只能对师父与师兄生出孺慕之情。”陈安道手上还捏着茶勺,在钵壁上轻敲两下,震落了残屑,“只是师兄所谋深远,已非我等所能助力,”
叶珉摇头苦笑:“我之所谋,不过偏安一隅,自由自在。”
“圣女已死。”陈安道放下茶勺,“师兄若想自由自在,便绝无偏安一隅的可能。”
屋外人声不断,来往的弟子众多,正清扫着山上的一片狼藉,处理这惊变的尾声。可人人皆不见大难不死的喜色,这些囹于梦中的人该如何处理,司仙台究竟意欲何为,屋里这大魔该怎么处置,期间浑水摸鱼的势力散尽夜色之中难寻踪迹,又该如何防范他们来日卷土重来?
仙门百家此夜灯火难熄。
叶珉瞳色浅淡,他垂眼望着那二沸的水,轻道:“你知我心。”
茶花已现,陈安道将起舀起,在放到瓷盂间。
李正德自那袅袅茶香间嗅到了些许意味,半晌抬头道:“你打算去哪里?”
叶珉含笑看他:“如若可以,我不想走。”
“师父在此,师兄自然是不想走的。”陈安道静候茶水三沸,“可临渊宗尚且是不省君说了算,今夜之后,他不会留你。雒鸣宗地处东海,与上五家以及司仙台的走动也少,师兄不愿意去那。”
灯花轻炸。
“不错。”叶珉说,“临渊宗不留我,雒鸣宗于我并无助力,我此行打算去长明宗讨个庇护,若是有缘——我欲拜在霈霖仙人的门下。”
他念着“霈霖仙人”四个字,既不见痛快,也不见恨,仿佛尚不知此人便是他一家祸起的推手,也不知这人已被收押至岳家的水牢之中。
“天座莲下司仙台已是群龙无首,此时必会紧盯着你。”陈安道说,“有了他们,你要在仙门之中搅弄风云,怕是没那么容易。”
“他们视我如配种的牛马,我亦视他们为可供驱策的走狗,胜负未分,谁为马前卒还不一定。”叶珉手中扇开,今时今日,那上面写的乃“大道通天”四个字,“毒药既解,我的命与前程便只能拿捏在我自己手上。”
门外人影幢幢,屋里茶水已沸,陈安道将二沸时舀出的一勺水倒入煮沸,拿起小锅,分倒入杯中。
李正德拿了一杯,望着茶中自己平实无奇的模样,半晌道:“咱们……还会再聚吗?”
叶珉指节叩桌以致谢:“若是师父和师弟准予,自然是会的。”
“师兄如今要走的是登天的大道,登天不易,尸骨为阶。”陈安道抬眼,“你设计师弟成心魄,又哄劝师父开了岁虚阵,师兄心中早已有了取舍,日后再聚,怕是要刀剑相向了。”
三人隔着茶中水雾对望,经年的回忆似也随着那氤氲的茶香四散,满溢着内室,又自窗隙钻出,隐没在群山之间。
最终只剩下一壶凉水,和一滩湿漉发黄的茶渣。
“叶家血脉尚未断绝,天座莲尚有重开之日,那今日无论司仙台处境如何,都不算死局。”叶珉声色渐平,不再见那轻佻玩味的模样,“阳关教几乎全身而退,万般仙众虽然教首被捕,可那妖物在梦中也能与教众神交,且他们的行动一向散漫,这一击不致命。”
“无首猴已交给师弟。”陈安道侧目看向椅上的杨心问,“若能在魇梦蛛网中压制无首猴,万般仙众不攻自破。”
叶珉露出些怜悯来:“你当真信他能胜?”
“若是不信,我今日便是以死相逼也不会放他进去。”
他二人对坐,一人白袍,一人黑氅,如天地棋局中的两子,眼前不过隔水雾,却又似临青山江河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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