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不在也没有关系,我设置了自动呼叫,每隔一个小时,录音会循环播放一次。你听见我的声音时,我已经进入了起源。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寻找解救你的办法。但后来,我渐渐明白,这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执念。你虽然已经被污染,但你一直是你,是我自己不愿意相信你不再在乎过去,也不再愿意与我为友……”
人面虺哈哈嘲笑道:“你现在才明白么?桑千意,我恨你,我讨厌你。”
登天塔上,巨大的人面虺越发暴躁,塔身被它缠碎,沈知离沈知棠失手掉下高塔,周瑕一把抓住沈知离的手,三人悬在了半空。周镜君召出巨傩把他们接住,可下一刻,人面虺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了巨傩的头颅,巨傩轰然倒塌。
赵清允嘶吼道:“镜君,你带他们先走!”
周镜君一咬牙,袖子一卷,把周瑕、沈家兄妹和李松萝带进了世界的缝隙。
赵清允掉进了黑暗,摔得七荤八素。人面虺顺着岩壁游下来,朝他尖嘶。
对讲机的录音仍在继续——
“在玉京之时,你一直拒绝接见我,我写给你的信件你也从不曾回应。后来我远征,我们见面的时机越来越少。一晃已是十数年过去,阿姒,你仍然在恨我当年不曾及时回来救你么?”
“我不知道神明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洞穴的深处我到底能看见多少真相。但我想去试一试,一旦我成功,我会用观落阴把封天箓送出去。只要未来能帮到你,或者帮到像你一样在痛苦中被折磨的人,一切苦难都将值得。”
“闭嘴!闭嘴!烦死了!”人面虺变得暴躁,开始疯狂地砸对讲机。
另一边,巨大的人面虺逼近,赵清允死死抵着它的牙齿,阻止它前进。可它的咬合力太过强大,赵清允的骨头在吱咔作响。
“阿姒,对不起。很抱歉你经受那么多痛苦,而我无法与你分担。很抱歉你走向疯狂,而我却无力阻止。现在我走了,再无归来之日。我将在时间的彼岸眺望你,祈望你远离苦痛和悲伤。即便你忘记我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会永远记得你。”
可笑可笑,人面虺想,桑千意以为这样就能感动她么?她早已抛弃道德与人性,只为追求成神的巅峰。唯有成神才能遗忘一切苦难,唯有成神才能找到永恒的极乐。可是为什么,当她杀了丈夫,折磨息荒,当她浑身上下只剩数十年如一日的憎恨,变成如此癫狂丑恶的样子,桑千意依然愿意为了她剥皮剔骨,进入这无法回头的起源?
为什么?
为什么?
桑千意难道不明白么,她早已放弃了她自己。桑千意究竟为什么要为了这样的她也放弃自己?
录音仍在播放——
“即便你恨我也没有关系,因为我爱你。”
人面虺撞倒了赵清允,一口咬来,他下意识闭上双眼。与此同时,录音结束,对讲机的指示灯熄灭了,地底陷入黑暗。
过了许久,赵清允依然没有等到预料之中的疼痛。他慢慢睁开眼,看见人面虺头顶重姒那张脸不再挂着诡异而妖娆的笑容,而是在悲伤地哭泣。它不再试图撕咬赵清允,掉转头颅,转向了洞穴的方向。
它哭泣着开始呕吐,吐出了半死不活的李钟秀,吐出了形体崩毁的杀生仙,还吐出了许多邪祟。它的位阶轰然跌落,从成王退回到了望乡。它哭泣着,越变越小,最后变回了人形的重姒。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洞穴。
“你要去哪儿?”赵清允叫住她。
“成神得不到大欢喜,我找到了真正得到欢喜的办法。”她答非所问,“告诉荒儿,我不爱他,但我也不再恨他。”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进入了洞穴。
桑栩的思绪飘散着,不知过了多久,连这缕思绪都行将消散。他看见许多无意义的生物浮在时间的长海中,随着他一起漂流。只不过它们不停进食,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比如它们遇见的人,甚至包括时间本身。
慢慢的,桑栩终于明白,这就是所谓的神明。它们无形无状,没有智识,也无情绪,它们只有本能。可仅仅一瞬之后,桑栩就开始遗忘。他忘了昨天中午饭吃的什么,忘了他进来的目的是什么,他忘记了朋友,忘记了爱人。到最后,他忘了他自己。
他游着,漂浮着,无悲无喜地偶然一瞥,看见被周镜君带入世界缝隙的周瑕独自撕开裂缝,回到玉京都城。
百姓变成了互相啃食的怪物,到处是坍塌的屋舍和断肢残骸,周瑕惊愕地望着这一切,眼睁睁看一个母亲生生把自己的婴孩吞下。而桑万年站在汉白玉阶上恣意狂笑,“杀百万人而成仙,我要成仙了!我就要成仙了!”
他的面孔苍白如死人,是已经被污染的相貌。周瑕万万没想到,留守玉京的大国师被神明彻底污染。他本想让大国师解决时疫,却没想到大国师本人就是散播时疫的罪魁祸首。
“你疯了。”周瑕拔出刀来。
“疯了?”桑万年哈哈大笑,“疯了的到底是我还是你?息荒,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千意一直不让我说,可我今天偏要说。”
周瑕压根不听,挥刀把拥上来啃他的百姓打晕,朝台阶上方走去。
“你还记得那只狗吗?”桑万年问道。
“疯言疯语。”
周瑕踹翻一堆百姓,可这些人不依不挠,不知道疼痛一般争先恐后扑上来。一个面孔腐烂的壮汉撞上来,周瑕没办法,砍下了他的头颅。血溅了他一脸,他一路走一路砍,浑身浴血。
“就是那只狗啊,”桑万年高声道,“那只你在你母后宫里杀掉的狗。”
周瑕挥刀的动作一滞,他想起来了,很多年前他还小的时候,以为是妖魔夺了他母后的躯体,满怀复仇的渴望。有一天他潜入了母后的寝宫,拔剑刺向了帷幔后面的人影。可是帷幔落下,他发现他杀的不是重姒,而是一只老黄狗。
“它不是狗,它是被你母后披上狗皮的皇帝,是你的父皇啊。”
周瑕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道:“不可能,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桑万年笑嘻嘻地道,“不信,你去你父皇的皇陵里看看,看里面葬的是人,还是狗。”
周瑕根本不相信他的话,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起那条黄狗。它临死时执着地望着他,泪水犹如泉涌。他那时还奇怪,一只狗为什么会有如此悲伤的眼神?
这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越来越多百姓扑上来,直把他埋在了人潮里。他放出滚滚雷霆,周围所有人化为了焦骨。火焰在宫殿里燃烧,偌大一个都城,除了一个疯子和一个罪人,竟然再无活人。周瑕挥着刀,仿佛不知疲倦,鲜血染红他的眼眸,他变得比疯子还疯狂。
什么帝王,什么息姓,不过是一场笑话。他的母亲恨他,他的父亲为他亲手所杀,他的百姓变成了怪物,他的国家毁于一旦。什么都没有剩下,他已经一无所有。
该结束了,他想。他早就应该把这身血肉还给重姒。当他死后,她就不会再痛苦。或许,也不会再恨他。脚下遍地是尸体,又一群疯狂的百姓从远方跑来。他缓缓举起刀,刀刃向后,放在了自己的颈间。
突然,一个披着黑绸对襟外袍的青年从虚空中出现,跪在地上到处乱摸,发现周瑕在看他,一脸迷茫地抬起了头。二人四目相对,青年脸颊苍白,淡漠的眉宇如远山般清俊。他眸底似有泠泠的月光,清冷而明净。
是桑栩。
只不过是那个未来刚刚吃掉他一盒骨灰的桑栩。
周瑕死去的心,一点一点地又活了过来。
桑小乖,我好想你。我们还没有认识,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凡人终有一死,可周瑕想,他还没有遇见桑栩,他不要在今天死。
他张开手,雷霆电光在他周身爆炸,仙台殿轰然破碎,鲜血与火焰喷薄而出。
“百万亡魂,渡我成仙!”
他的身体开始崩溃,他的五官扭曲成漆黑的线条,他属于凡人的一切烟消云散。
只剩下一个念头——
桑小乖,等我。
蜉蝣般的思绪微微一亮。就在这一刻,时间的长海中涌出无数相同的呼唤。
“小乖……”
鬼门关里,桑家阴魂一刻不停地游荡,桑守家虔诚地眺望人间的界碑,思念他唯一的孙儿。四头八手的畸异身躯里,养父养母外公外婆哭喊着,他们早已丧失自我,只记得这最后一个词语。
又有一批异乡人降落在大坑山,到达了深山里供奉金瓶娘娘的村落。他们烧掉了金瓶女,鞭笞了残杀女儿的许家人。他们在村中心演讲,告诉村里人噩梦公司接管长梦,斩邪除祟,以后所有人不许供奉金瓶。村里人奔走相告,开始为老板砌生祠。香火一天比一天鼎盛,大坑山周围的村落都派人来拜谒。
蒙州城中,待在家里半年之久的市民看见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不时有异乡人降临,给他们送吃送喝。今天,他们鼓起勇气打开了封死的家门,走上街头。
“桑家人回来了么?”
“听说是噩梦公司的……”
“有个叫老板的资助了大朝奉……”
“噩梦公司招本地人吗?我想去面试。”
越来越多人加入噩梦公司,越来越多人知道“老板”。呼唤重声叠唱,不止有“小乖”,还有“大朝奉”,还有“老板”。思绪动荡不安,越发明亮。
重姒不知自己游了多久,终于在这深海般的时间最深处,看见了桑千意。她被腕足和触手笼罩,海藻般的筋络穿透了她的身体,将她与看不见的生物连接。这就是窥伺神明的代价,她与神明长在了一起,再也无法逃离,直到生命被吸干。
“千意,你怎么这么傻呢?”
重姒拼尽全力游向她,然而她动作幅度太大,位阶又过高,已经引起了神明的注意。巨大的阴影掠过她的头顶,六道恶意的目光从时间的各个角落投射而来。
然而她毫无畏惧,一往无前。
沉睡的女人感受到海水的波动,缓缓苏醒,掀开眼皮,露出下方空无一物的眼眶。她已经失去了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
“你……是谁?”
“我是你的公主。”重姒流着泪说道。
“……”桑千意沉默了片刻,问,“为什么要来?”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重姒握住她残损的手掌,“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不是么?”
十指与十指合拢,桑千意感受到了久违的温度。
苦难无法逃避,只能铭记。重姒想,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去面对。
黑暗的深海中,两个少女十指紧扣,相望而笑。
“那个叫桑栩的孩子也进来了。”
“我们帮他最后一把吧。”
神明如期而至,吞噬她们的躯体。可她们的心脏蓦然绽放出光芒,犹如黑夜中的孤星,推开了沉重的阴影,照耀向所有时间。
鬼门关的桑氏阴魂们纷纷仰起头,注视向那道灿然的光芒。它们的心如星子一般升起,与那光芒汇合。
伏图地内外,无面人们蓦然转过头。它们是长梦的先民,混混沌沌地徘徊在此地数千年。光芒带回它们片刻的神智,息氏先祖的最后一句话如在耳畔。原来这就是它们等候千年的时机,一切等待只为了这一刻。无数无面人疯狂爬入地隙,摔下高塔,浩浩荡荡潮水一般涌入狭窄的洞穴。
数以千计……不,数以万计的心脏会合,光芒越来越盛。呼唤声潮水一样涌来,万万民之心合众为一,拥着那最后一片思绪,一叠又一叠,一浪又一浪,汇入那夺目的心脏。
终于,忘记自己的他想起来了——
他是桑栩。
周遭水波一震,心脏犹如一朵花,绽放出无限光芒。新的肉体在生长,数不清的腕足从中伸展而出,越来越庞大,直到覆盖整片时间。六个旧神注视着祂出现,却又无法理解祂的构成。祂完全和旧神相反,明亮、有序、柔和。旧神的污染会让一切混乱,而祂的反向污染让混乱整饬,让癫狂平息。
谁说这世上只有混乱的旧主?
若以万万民之心相聚,便有万万民的神明。
仙台殿前,破碎的宫殿楼宇悬浮在半空中,玉京已沦为炼狱数年。离国的百姓统统成了扭曲的孤魂,永恒地徘徊于此地,哀嚎声响彻苍穹。杀生仙刚从伏图地逃回来,胸膛还淌着汩汩的鲜血。自从屠百万人成仙,向来只有他玩弄别人的份儿,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凄惨过。
桑栩……真是令人讨厌的存在,他心里有一种疯狂的想法——他要把那家伙抓起来,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品尝他的极致美味。饥渴让他躁动不安,他现在就想要拥有桑栩。忽然天穹一震,他猛然仰起头,黑洞似的脸庞线条狂乱。
阴云与血雾中,初生的神明在他面前降临。
狂乱的腕足犹海潮一样波动,慢慢变得富有秩序,然后出现了人的形体。
是桑栩。
神明无视时间的壁垒,降临在了这个周瑕屠灭百万百姓成为杀生仙之后的时间。
杀生仙张开五指,指甲暴涨,抓了把胸膛,心口的血把黑色的线条染红,蜿蜒着延伸出去,织成血红的牢笼,试图把那人形困住。可当所有杂乱如麻的血线靠近那明亮的神明,竟然根根分明地变得井然有序。它们不再癫狂,不再生长,如羽毛一般轻盈地飞舞,转而一圈一圈地缠住杀生仙。
杀生仙讨厌有序的东西,疯狂挣扎想要反扑。桑栩从腕足中下落,双手捧住杀生仙的黑洞脸庞,轻轻印下一吻。
一吻落定,世界好似停止了呼吸,九颗尸虫从杀生仙的身上分离,散落于四海八方。癫狂的血线消失,他恢复了他原本的模样,饥饿消散,疯狂平复,潮水般的困倦涌入四肢百骸。他缓缓闭上眼,因为过于虚弱而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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