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按照大国师的话,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做出逃避的举动,让“它”发觉。现在他应该去攒宫守灵,而离开冷泉宫唯一的出路,就是那怪人站立的长廊。这意味着,他要离开,就必须经过那怪人的身边。
手心开始冒汗,息荒听见自己的心跳犹如小鼓,咚咚作响。
他寄希望于外头的宫人进来,如果人多的话,那怪人应该会逃跑吧?可外头半天没再传来声音,那些笨蛋可能去别的地方寻他了。不能再僵立下去,被看出自己的恐惧来,就麻烦了。
息荒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推开了楠木彤花排门,怪人依然立在回廊里,一动不动。
别怕别怕。息荒开始后悔没好好练习神通,现在他仅会放出一点闪亮的电火花,毫无杀伤力。他一步一步朝那怪人走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在缩短,他的心悬了起来,生怕那怪人伸出手来抓他。
三步远。
两步远。
一步远。
他提着心,走到了怪人的身边。
第81章 仙台
怪人依旧一动不动,他迈着僵硬的步伐与它擦肩而过。他很想加快步伐,却又怕怪人看出他的恐惧,只能咬着牙保持正常的步速,离开那怪人。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仿佛度过了一整年。终于,他到了怪人的身后。
如果现在回头,他能看见那怪人的脸么?他忍不住想。
若是旁人,定不敢胆大包天地回头去看。可息荒混帐惯了,又因年纪小,根本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出冷泉宫,他折回狗洞,趴在地上往那儿看了一眼。幽深的长廊犹在,可那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到了攒宫,硕大的棺椁摆放在洁白的庐帐里,他满头白发的父皇正扶着金棺,向他望来。
“父皇。”他哑声唤了句。
“来,荒儿,”父皇沉声说,“看你母后最后一眼吧。”
他走到棺椁边上,低头去看。母后阖着眼,睡着了一般,好似根本没有死去。她生得极美,恍若丝绸上精致的花绣,每一分美丽俱是恰到好处,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妖异。息荒忍不住以为,下一刻她便会重新睁开眼。
父皇年老多病,捱不了这漫漫长夜,在旁边陪了他一阵,便去休息了。他与诸臣宫侍一同守灵,白烛上的火光凄清幽冷,把大家的影子映得长长的,好似畸形的妖魔。旁人皆昏昏欲睡,独他睡不着,脑子里尽是母后的札记。
很明显,母后写札记的时候已经疯了。她为什么会疯?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更漏滴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再醒来时,发现自己仍跪在蒲团上,周围的臣子都在哀哭。奇怪,他母后素日不喜抛头露面,与臣工颇为疏离。这些臣子昨晚还哭不出来,怎么今朝如同真死了爹娘一般,哭得如此痛彻心扉?
一个臣子膝行过来,冲他叩首道:“殿下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须尽快登基,以免诸侯生变,夜长梦多。”
“你在说什么?”他怒气冲冲道,“我父皇龙体犹健,你是劝我谋反不成?”
众人都惊惧地看着他,他面对他们看疯子一样的目光,忽然觉得不对。
他站起身,看向棺内,顿时浑身冰冷。
金棺里躺着的不是他的母后,而是他的父皇。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攒宫的大门忽然洞开,灿亮的天光泄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女人步入殿宇,即便穿着一袭素衣白裳,依然掩不住她的美丽。
他不可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是他的母后,是他本该躺在金棺里的母后。
“荒儿,你怎么这么看着我?”重姒微笑着看着他。
息荒:“……”
她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会站在这里?而且,好像除了他,所有人都不记得死的是母后而不是父皇。
——“殿下,当你观察到异常,一定要假装没看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千万不要让‘它’发现,你看到了异常。”
大国师的话再次响起在耳边。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它”是什么。
“它”杀了他的父皇,替代了他的母后,篡改了所有人的记忆。死者生,生者死。现在,“它”是不是计划着杀了他?
“荒儿,你怎么这么看着我?”重姒弯着眼眸,笑问,“快说话呀。”
息荒不确定在场之人是否有人和他一样发现异常。
他只知道,他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必须唤这个来历不明的妖魔为,母后。
不久之后,年幼的他穿上龙袍,登上丹陛,坐上那椅子腿足有他一半高的龙椅。四海向他俯首,万众向他跪拜,他成了大离新的帝王。然而,他的身后,那个妖魔一般的女人端坐在金帘之后,倾听山海般的高呼。她像一道阴森的浓翳,牢牢罩住了他。
自那以后,他从东宫迁出,搬到空旷的仙台殿。这是父皇住过的地方,透着股暮气沉沉的老人味。壁画上雕刻张牙舞爪的九头大虺,三人高的铜鹤俯着细长的脖儿,龙床前面放着白釉的太平有象……物件太多,留下太多阴影。纵有煌煌灯火照着,也照不穿这里的黑。
他夜夜难以入眠,因为他总疑心有一道森然恶毒的目光潜藏在门外,在窗后,在瓦上。一开始觉得是错觉,直到有一天夜晚打雷睡不着,他睁开眼,当电光如利刃般划破夜幕,世界亮堂的那一瞬,他看见雕花纸门的缝隙里有一只弯弯的眼眸。
只那一瞬他就认出来了,是母后。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得可怕。
她在偷窥他,无时无刻,无处不在。他立刻闭上眼,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下雨了,雨滴拍打着屋瓦,檐漏滴答滴答。而这喧哗的雨声背后,藏着一个轻轻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停在了他的床头,他几乎想要把自己蒙进被子里。他牢记大国师的话,不要让它发现你已经发觉异常,不要让它知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假装自己睡得很熟。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清晨,太阳升起,他才听见离去的脚步。
一大早,她把他叫去请安。他怀疑她是想要试探他,尽管根本不想去,仍是踏上了去往冷泉宫的小径。冷泉宫比以前更冷了,步入其中,好似要变成潭水里的浮尸。他的母后坐在宝座上,弯着一双月牙般的眼眸冲他招手。
“来,荒儿,”女人说,“母后亲自为你下了厨,做你最爱吃的炙肉。”
她用银筷夹了一块肉,凑到他嘴前。
“尝尝看。”她笑得温柔。
可这哪里是炙肉,分明是可怖的黑色长虫。息荒浑身发寒,眼见筷子头上蜿蜒颤抖的虫子探着触须,几乎要触及他的嘴唇。周围宫侍竟都无动于衷,好似根本看不见这些恶心的虫子。
他忍不住怀疑,他们是真的看不见,还是袖手旁观?
“孤……”息荒捂着肚子说道,“孤今日肚子疼,还是改日再来吃吧。”
“怎么会?”重姒影沉沉的眼眸盯着他,“我听闻你朝食用了五碗羹饭,一整只炙鸭。为何吃旁的菜,独独不吃母后的菜?”
息荒:“……”
女人的脖子拉长,从宝座上直直凑到眼前来。周围的宫侍依旧面无表情,好像根本看不见如此恐怖的景象。只有息荒一人如坐针毡,竭力无视她长长的脖子和贴在眼前的怪脸。
“快吃呀,荒儿。”她在尖叫。
息荒深吸了一口气,张开嘴,咬住那腥臭的黑虫。汁水爆出来,口腔里充满怪异的腥甜味,舌尖触及虫子蠕动不休的细长触须。他几乎要呕吐。女人的头颅直勾勾盯着他,好像要看出他已经发觉异常的蛛丝马迹。他不敢吐,生忍着咽下去,在她阴森的目光下,吃了一整盘。
夜晚再次降临,他根本睡不着。
这座皇宫太恐怖了,他真的好想逃。
他觉得自己也要疯了,像旧日的母后一样。冰冷的龙床呆不住,他爬进了床底。似乎只要藏身在黑暗里,外面的怪物就找不到他。脚步声又出现了,他眼睁睁看见一双脚凭空出现在他的仙台殿,并且四处徘徊。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脚步声的节奏一成不变,上一声和下一声之间的时间间隔永远是一样的,没有人会这么走路,这又是一个异常。他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呼吸。富有节奏的脚步声回荡在仙台殿里,他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听见那诡异的脚步。
幸好他爬下床之前在被窝里塞了枕头,它应该会以为他还在床上吧?
等等,他好像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起过,邪祟会根据鞋尖的朝向找到床。而他睡觉前脱在脚踏上的睡鞋,正指着床帏。
咔嗒咔嗒……
咔嗒咔嗒……
趁那双脚朝向殿门的时候,他一咬牙,飞快探出手,把自己的鞋子收进床底。谁知下一刻,那双脚突然回转,朝他跑来。他心惊胆战,眼睁睁看着那双脚奔至他的面前,尔后一双苍白的手拉开帷幔,一个人跪伏在外,歪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息荒一拳狠狠打出去,那人稳稳接住了他的拳。
“邪祟受死,”他咬牙道,“孤不怕你!”
“我不是邪祟。”来人淡淡说。
“那你是谁?”
“桑千意。”
息荒愣住了,呆呆看着眼前人。
“千意”,这个名字他在母后的札记里看见过。母后最后一段时光,日日念着这个名字。这名字好似一种神奇的咒语,只要不停地诵念,她就能忘记恐惧和苦难。
一看见她,息荒好似看见了希望。
父皇死了,母后疯了,“它”占据了这里的一切。尽管息荒不认识桑千意,可只要待在和母后相关的人身边,他亦能感受到一点安全。何况眼前这个人,是母后心心念念的人。
“我母后一直在等你。”息荒强忍着心里的哀恸,问,“她到死都在等你,你为什么不来?”
“抱歉,”她眼睫低垂,“我回家了。”
“你家在哪儿?就不能来玉京一趟么?”
桑千意蹙着眉头,“我只会控制落点的空间轴,不会控制落点的时间轴,我入梦二十次,才返回你们的时间。”
“什么意思?”息荒自认聪明绝顶,竟听不懂这女人的话。
桑千意静了一会儿,终于说了句他能听懂的:“我只能在这里待十天。”
“所、所以……”息荒意识到,“你还是会走?”
她只能在这里停留十天,十天之后她就会回家。就像她消失在母后的生命里,或许从今以后,他也无法再见到她。到那时,他依旧要独自活在皇宫里。终有一天,“它”会像杀了他的父皇母后一样,杀了他。
桑千意没有回复,息荒望着她,知道了答案。
一种莫大的绝望涌上心头,息荒的心像衰败的花朵,一点点枯萎。他咬了咬牙,做下了一个痛苦的决定,“孤跟你走吧。你家在哪儿,你缺儿子吗?孤屈尊给你做个义子,等孤长大了,再回来给父皇母后报仇!”
“不能,”桑千意低声道,“你和阿姒离神太近。界碑是神明和现实的屏障,除非山河崩碎,天地失序,否则你们无法穿越界碑,前往彼世。”
息荒最后一个希望如同风中的烛火,彻底熄灭。
到头来,还是只剩下他一个人。
死了也好,反正母后恨煞了他。就算母后没有疯,母后没有死,也不会为了他而难过吧。死了,就当给母后填命了。
“走就走吧,”息荒撇过头,道,“孤才不怕,孤什么都不怕。”
他扭头钻回床底,蜷着身子,双臂抱紧自己。夜晚太黑,太长,他竭力忍住不发抖,自己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怕,不要怕。他是大离的天子,他不能让别人看了他的笑话,包括那变成他母后模样的妖魔。
不知过了多久,他昏昏沉沉睡过去,再醒来时,殿内已亮堂了许多。该是早晨了,他希望今天它不要召他去吃虫子。他从床底爬出来,发现桑千意跽坐在春台前。
目光落在她身前,春台上放着一本札记,正是母后的那本。这本札记是他从冷泉宫带出来的,竟被桑千意发现了。
黑衣女人低头看着札记,沉默不语。殿宇里寂静如死,有种难以言喻的悲哀犹如冰冷的水波,从她周身散逸开,冰镇了整座宫殿。息荒看见,札记摊开在画满诡异的符号那页。
“你怎么没走?”息荒闷闷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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