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砂金流渚
施霜景:“怎么不回答?为什么不让我看?”
罗爱曜:“它很明显是冲着庄晓来的,你可以放任不管。我还没怪你打扰了这一仪式,你竟然质问我?”
施霜景:“这里唯二的人类就是我和庄晓,我以为你很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罗爱曜:“……”
施霜景:“为什么不让我看?”
罗爱曜:“精神污染。”
施霜景:“我不怕。”
罗爱曜松手,施霜景看见了被罗爱曜称为“精神污染”的东西——庄晓的无名之子,它真的来了。
只不过来的不是它的阿赖耶识,而是一具血肉残躯,活像是从一整体上撕下来的,如今受一根幻彩流光的尖柱悬刺在空中,被整个吊起,如扭曲的浮雕壁画,更似爆炸后的残肢碎肉重新黏合并拥有生命的恐怖合成物。尖柱穿透它的喉咙,使它不得不仰头——如果那是头。那完全就是一个絮满脓液的鼓包,刚才的尖叫像无限放大了无脑儿出生时的啼哭,仿佛要挤出肺中最后一丝空气。
施霜景没有见过郎放的雕塑和画作,因此毫无心理准备。
从去年开始,郎放就一直梦到沙漏装置、夭折之子和吞食过程的意象,他们来到励光厂就是为了解决这一难以醒来的噩梦。蒋良霖将罗爱曜拉入伙来解决这一事端,展示过郎放的作品,可那时也没让施霜景看。事实证明郎放的艺术造诣真的很高,但凡看过的人都有了心理准备。他们假设人类看了会更受污染,可真实在承受这一切的反而是人类。施霜景的心里只剩下愤怒,甚至将恐惧都调低了一个优先级。
该死,你们就打算让庄晓看这个?!
施霜景满脑子就这个想法。
罗爱曜很清晰地感觉到施霜景发火了。罗爱曜一直没忘,施霜景是个情绪激动时更容易受怒火支配的人,就像他第一次进施霜景的春梦,施霜景急了会对他的佛像身拳打脚踢。施霜景总是持有一种最朴素的正义观,用不着任何人来提醒他什么是正义,说了他也不一定会听。
罗爱曜:“这不是它想要的形态,它很痛苦。我会尝试帮它凝聚阿赖耶识,它和庄理安都不坏——都在努力不变坏。”
施霜景:“我刚才是在帮忙还是在帮倒忙?”
罗爱曜:“帮忙。”
施霜景:“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罗爱曜很想说,接下来你需要做的只有冷静。但他没有这么说。
罗爱曜:“你跟着我。”
不用罗爱曜明说,施霜景知道,这是罗爱曜要拴住他的意思。施霜景不知道他在愤怒个什么劲,他只觉得这一切都太可笑了。两个月前,他会为这种壮举鼓掌。两个月后,他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施霜景认为罗爱曜也找不准施霜景的位置。
之前完全隐匿于黑暗中的宝殿终于缓缓显形,辉煌的金银玉宝都罩上一层暗光,朱红殿柱,金丝楠木梁足足七层,说是宝殿,更似巨塔,观察内部构造就会发现其并非一般的方殿,而是八面相围,为特殊的莲座型,从未有人修过这样的佛门宝殿。地上的黑水褪去,坚实地面重现,污秽邪祟的无名之子消失,取而代之挂在宝殿梁柱上的是一副明蓝拓印。
这样就好多了。
第83章 旧日幸存者篇(三十五)
说是施霜景跟着罗爱曜,实际是罗爱曜牵住施霜景,力气极大,不容挣脱。
明蓝色拓印长十米、宽四米,工艺了得,任何恐怖的场景定格成平面就会削减其恐怖的威力。赤红怪物只在明蓝底色上留下印痕,喉咙的穿刺呈贝母白色。拓印边缘有黑色缓慢爬上,又被明净的力量抵消,呈现一种相互牵制的波浪般的力。
比起这拓印,还是宝殿本身更令人头晕目眩,繁杂缤纷,无落眼处,宝殿殿顶极高,因只供奉佛子一尊佛,只一个宏丽绚烂的穹庐状藻井高悬。佛子的密教塑像盖着祭蓝色陀罗尼被,只见其多手、端坐的特征,根据陀罗尼被覆盖的形状,可判断佛子像应该也有多头。佛像后立着线条肆意的日轮与月轮,日月轮后似乎有窗,难以形容的光亮隐隐约约地射进来,构成佛像所沐浴的真实光晕。
宝殿内极其空旷,就算装下佛子像和庄晓之子的拓印,也还是空旷。人类在殿中央,庄理安痴痴望着巨幅拓印,庄晓的眼泪打湿色布,没有转身。
即便场景庄严,即便拓印是更容易接受的方式,这仍是残忍。最残忍的不是召来祂的殿内众人,只是纪复森而已。祂吞吃了自己的孩子,仿佛长成连体的血肉,倒还不如给小孩一个痛快。如果庄乐有得选——有名字比没名字好——如果祂有得选,祂不会愿意以这幅形象出现在庄晓面前。祂要是有神智,必然会知道庄晓难以接受祂的这幅样貌。哪个孩子想被家人拒绝呢?光是想到这种种,施霜景无比伤感。
“我要走了。似乎真的有‘昆仑’的动静了。”蒋良霖双手叉腰,提气给自己鼓劲,“你处理好这里就来水库,你不能直接在你的宝殿里对付纪复森。”
“知道了。谢谢。随时联系。”罗爱曜送蒋良霖离开,低头与蒋念琅这小姑娘面面相觑。
“佛子,你能超度祂吗?”蒋念琅歪头问道。
“应该不能。”
“有阿赖耶识的话就可以吧?”
“太微弱了。”
是的。当庄乐抵达此处,罗爱曜马上就意识到,它和庄理安到底还是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庄理安和庄晓待久了,他对这一入世的形态接受度良好。阿赖耶识难以在完全不相容的环境里发展起来,也就是说,现在的庄乐可能更倾向于某种“无情物”,此世的属性已是非常弱了。
红线球滚落在地,庄理安重新捡起,他捧着红线球往明蓝拓印处走去。罗爱曜不觉得不妥,反倒是庄晓有很大的反应,他马上就从蒲团站起,因双腿麻木而跑姿丑陋,但还是快跑了几步追上了庄理安。在这一过程里,庄晓终于看见这拓印。
很奇异地,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消声了,某种情感的真空状态。没有破灭,也没有悲恸。
庄晓只觉得这好陌生。他见过纪复森的本体,一种邪恶、奇异却体面的不可名状之形。和纪复森的本体相比,庄乐的本体太狼狈,狼狈到凸显出了祂的人类血统,人类就是这样,血肉模糊的,残躯断肢的。也没有心疼的感觉。只剩对事实的感慨:祂长大了。
这与庄晓认知的纪复森吃神有出入。
罗爱曜计划使用庄理安的阿赖耶识召唤出他双胞胎兄弟的阿赖耶识,为此罗爱曜和蒋良霖、郎放做了十分周密的计划。他们推想过多种可能,有一次解决的可能性,也有拖成漫长的报复的可能性。和纪复森冤冤相报何时了,愈想愈发觉他的可怕,招惹上纪复森就意味着永久遭受它的窥视。
庄晓蹲下来抱住庄理安,不让他再往前,庄晓仰头凝视巨幅拓印,百思不得其解:“我想不明白……祂为什么是这样?祂从哪里来?纪复森的身体上吗?纪复森的身体没有人的特征,没有血肉的特征。难道纪复森在养祂……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会的……”
明蓝拓印里到底是如此污秽邪狞的存在,光直视就会令人的精神悬于一线。庄晓又要疯了,大脑飞速运转,过多的细节塞进他脑中,记忆冲垮他。
宝殿突然暗下,漆黑阴影乍现。一闪。宝殿恢复原状,刚才的漆黑只是错觉。再一闪,宝殿荡然无存,风灌入昏黑空间,发出狰狞呼啸之声,如此招摇。然日月轮齐现,宝殿巍然。
这不是庄晓一人的幻觉。施霜景也同样目睹这场景切换。罗爱曜牵住他的手越握越紧,到发痛地步。
在这控制权的争夺过程中,罗爱曜既兴奋又焦虑。兴奋在于,他知道纪复森真的来了——在他们推想的可能性中,纪复森真的来到此处的概率并不算大。焦虑在于,纪复森的存在时间长于罗爱曜几倍,甚至长于蒋良霖的前前世,也就是巨龙烛九阴。罗爱曜此时说是自信就太狂妄了,木已成舟,只能做下去。
郎放抱住蒋念琅,低声嘱咐她,可惜听不真切。只见庄理安手中的红线球开始溃散,绒线的细丝蔓延、生长,被巨幅明蓝拓印吸去。渐渐地,庄理安的五官也模糊了。红色细丝如云如雨,更如血如雾,拓印的怪形有了活动的迹象。此刻庄晓忽然崩溃,发现了庄理安的异常,可庄理安的五官、躯体像是正在汽化,一种被吸收的危险。
正在这一时刻,场景再次切换,他们所在的殿中央也像是舞台的中央,只剩一束顶光,光明的作用是为了让黑暗更为猖狂。庄理安手中的红线球瞬间收紧,一股撕拉的力在黑暗与光明的分野处显形,庄理安的眼睛褪成金色,红线球的颜色亦是褪成金色,线渐渐透明了,硬化成某种球形的外壳。
庄理安将金球塞进庄晓怀里,冲撞着庄晓的怀抱,想要挣脱。
手上的力一轻,施霜景被松开,只见千万只密教法身之手在黑暗中锁定不速之客,毛骨悚然之上有另一种毛骨悚然。施霜景、郎放父女、庄晓父子五人重回宝殿,此时宝殿空间比刚才小了太多,不见拓印,只有盖着陀罗尼被的密教法像与他们同处一个空间内。
战场就此分隔开了。
郎放安抚着庄晓父子,解释道:“球里是庄乐的阿赖耶识。你们做到了。庄理安,你很了不起!庄晓,庄晓,你清醒一点,现在不是发疯的时候。”郎放说着,恨不得抓住庄晓的衣领晃醒他,庄晓双眼发直,十多秒后忽然像灵魂归位。他确认庄理安无恙,四处张望,似乎是终于从一场漫长的考虑中脱身。
“纪复森难道真的是冲我们来的?不可能……疯子……我算什么?祂算什么?那些风洞,让信徒找的人……”
“冷静一点,庄晓。”
“施霜景,那些信徒找上你家门的时候,找的人到底是你还是我?”
施霜景冷静得有点不像是人类了,就连郎放的瞳孔都轻颤的此刻,施霜景仍坚若磐石。他仔细回想琪琪爸的警局录像,“逃走的贱人”——说的难道不是躲去郎放家的施霜景,而是带着庄理安逃走的庄晓?
施霜景的头脑忽然无比清醒,他向庄晓重复了琪琪爸的疯狂呢喃。庄晓陷入窒息般的沉默。庄理安揉了揉眼睛,他现在没学会说话,但他和庄晓有独特的交流方式,父子的非人的交流方式。几分钟后,庄晓呆坐在地,“我以为纪复森已经放弃……放过我了。”
“小安说他的本体在这里是几近全盲的状态,但它早就准备好了容纳一只眼睛的地方……我以为纪复森是想要再找人类繁殖,不是,祂知道几年后祂会降临此处。那只眼睛……祂现在正在哪里看着我们呢?祂放弃了更多的视力,只为了现在能全方位地观察我的丑态。祂知道我现在会在这里。宝殿没有意义。不该让佛子他们召唤什么东西来的……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完全是引狼入室……”
庄理安嗅了嗅空气,转头看向施霜景的手。他的左手刚刚被残剑割破,食指横贯一道伤,施霜景此刻才随着庄理安的视线发现自己受伤。正当此时,蒋念琅抚平施霜景的伤口,用强硬的视线看回庄理安。
施霜景的情绪非常淡漠。他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紧急。美轮美奂的藻井高悬,蓝色陀罗尼被下的佛像静谧。不知道为什么,施霜景的心正在迅速地清空,杂质都倾倒出去,只剩余一个澄明的容器。他说不上相信谁、不相信谁。他只觉得运气好像如风云汇聚,这是一场预知答案的豪赌。天时地利与人和,事件发生在励光厂自有它的原因。
第84章 旧日幸存者篇(三十六)
净光流动,内外明彻。
庄晓说的“风洞”,就是当初罗爱曜在家发现的那个“风洞”,往里投了成百上千枚莲花法器,被纪复森报复,回旋镖经蜿蜒的风洞,差点割了施霜景的喉。施霜景下意识抚摸颈侧,但仍是毫无恐惧。
“你们会不会对我太不尊重了?”施霜景冷声道,“郎放,庄晓,你们是不是都知道佛子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知道?”
郎放看向施霜景的眼神很幽深,他沉声说:“他的态度很微妙。我们昨晚确定了最终的计划,他原本应该直接告诉你结论的,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最终没说。实话讲,我对佛子还是有忌惮,他不说……”
“你觉得我就知道吗?!”庄晓打断郎放,他怀抱着金球站立起来,“佛子他自己难道就清楚这危险性吗!看来纪复森已经进来了!我不知道这宝殿到底是个什么构造,但既然纪复森能开出风洞,对应上盲眼的限制条件……我不知道纪复森献祭了什么。我会告诉你纪复森是个什么东西。”
他们现在都在战局之外。这一战斗真的开始了吗?宝殿阒然,无从得知。
“你见过那些天国的画像吗?密密的云层中间要么是阶梯,要么是拥着天父……你有注意过那些云层吗?你会觉得那些云层上真的有神吗?那个神……真的是天父吗?纪复森是海市蜃楼,是台风眼,周围是密集的云团……纪复森的本体非常得体,比起祂制造的那些混乱,比起祂制造出来的东西,祂的本体,螺旋状的,像海螺的剖面,外旋一圈一圈地缠绕、抵达核心,一种收敛的形态。祂会隐藏在任何地方并休憩,可祂更喜欢栖息在交界处,祂享受这种不属于旧神也不属于外神的感觉,游刃有余的狩猎者。”
庄晓之前从来不向他人解释纪复森的本体形象,回忆祂是比直面祂更痛苦的一件事,像一块不可被惊醒的烂疮、虫穴,在普通的场合中随意地回忆纪复森本体,会让庄晓平白无故地疯掉。他也仅仅是在逃出纪复森控制的那一回直面过纪复森的本体。
他亦知道自己对纪复森的叙述太过混乱,这真是毫无办法,人类的大脑至多就加工到这一水平,模糊是保护的手段。
“我不管那座宫殿是纪复森的还是祂偷来的,纪复森已经把它玩成了自己的东西。你们能理解我的说法吗?纪复森把东西和人全部堆在祂的宫殿里,所谓藏品,而且这宫殿有真有假,它有假的——假的,但真实存在。你们知道我在说的是什么样的宫殿吗?上面部分,下面部分——我想起来了,你们说的,沙漏。上面部分,下面部分,时假时真,纪复森会将真假的东西调换、打乱,人也是……有时祂甚至玩弄亡魂,死人和活人,让它们相遇……就是祂在宫殿里设置的‘旧城’,我的意思是,这一装置内的空间对我们人类来说是无限大,因为我们理解不了它的构造。纪复森待在哪里?祂待在海市蜃楼里。祂,祂栖息在那些真和假的缝隙中……我只遇见过一次,祂将一切归位、整理清楚,像一层密云,螺旋地环绕着两个倒三角的角尖,沙漏正中最脆弱的地方……我就是在那次逃出来的。它吞噬的方式,有时是狡猾的寄生,从内部一点点将对方替换;有时是直截了当的吞食,用强大的向心力、涡流……旋转压缩的力场……不只是物理层面,祂的力量我总是不能完全交代清楚。”庄晓意识到这次的情形就与他所描述的第一种吞食类型相似,难道说纪复森已经替换了,这些人是真实的吗?这些存在真的是它们“本身”吗?这一切真的是真实的吗?想到这里,庄晓感觉自己的大脑压力陡然增高,大脑的组织要从眼眶、鼻腔、嘴里压出来了,他的头非常非常痛,理智的防线脆化,只差最后一点压力就全线崩溃。
施霜景听不懂。施霜景真的听不懂,但他能区分庄晓所描述的恐怖似乎并没有在他眼前发生。那种含混不清的、混沌化一切的烂泥一样的质感,与尖锐凌厉、极繁又极细致的规则有天壤之别。
施霜景甚至打断了庄晓,“你不要说了,我们只能处理现在的事情。你有逃离的经验,这就够了。你担心的是纪复森事先安置的那什么‘风洞’是吗?那我们就找到这个风洞,堵上它,这样我们就会安全,是不是?”
郎放忧心忡忡,按他们的计划,郎放是不应该也在宝殿中的,佛子临时变卦了。是佛子对他和蒋良霖二人合作的能力太有自信,还是佛子对宝殿的功能不太有自信?估计是二者都有。
大人神色凝重,小孩却有小孩的方法。刚才郎放就是为了嘱托蒋念琅,这才被同时隔进宝殿里。
蒋念琅于一种玄妙的层面不喜欢庄理安这个同龄“人”,三魂七魄不舒服,可她又觉得庄理安呆呆的,是个爸宝孩。单单只提“关爱家人”这一理由的话,蒋念琅似乎可以理解庄理安。是的,在蒋念琅看来,有时哪里是大人保护小孩,明明是小孩保护大人。蒋念琅日前无法理解到这层,可她感觉到这与他们是否有特殊的能力无关,而是小孩比大人自己更希望大人变好。
“我不信佛子说的话。不是不能‘超度’。”蒋念琅断言,“超度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让死人变得舒服吗?我明明可以让山洞里的圣母变成清水。”
她愈是这么说,郎放愈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让蒋念琅离庄家人近一点还是远一点。她万一把庄理安也变成“清水”怎么办?
可惜他们留在宝殿里的所有人都是无组织无计划的随机应变人士。施霜景第一个迈出脚步,在宝殿中巡弋。最大不敬的就是他了,他一路伸手抚过那些殿柱、殿门,宝殿高度几近于塔,上层却并没有可供人行走或站立的结构,槛窗一层层叠高上去,不知道宝殿究竟置于何处,一些槛窗透光,一些槛窗漆黑。莲型八方宝殿,佛子的设计一定有用意。施霜景猜得极其心烦,这又不是考试,分明是生死攸关的大事,猜猜猜一天猜个没完。
而且施霜景总觉得那巨型的佛子密教造像总是面朝他,甚至跟随他一起移动,跟蒙娜丽莎的眼神似的,以至于施霜景觉得自己并没有移动,只是有移动、环绕的错觉。施霜景问郎放,你能看见我正常地绕宝殿走完一圈吗?郎放点头,当然。施霜景让郎放也试试,郎放就走了大半圈,施霜景亦能看见郎放极为正常地绕圈走。郎放回来,表示有同样的感受,他是和佛像作相对运动。
施霜景愔愔地摩挲项上一百零八颗法珠,他不希求什么天降的庇护,比起仪式,他需要有用的东西,甚至是有杀伤性的东西。
远在罗爱曜未光临施霜景生命中的那些日子,施霜景获得别人冷待的方式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他的冲动不是凭空养成的,他一贯都这样。
书包随地一扔,单打独斗,或是群殴,初中打架,高中打架,高中打得少了,因为施霜景长得高,身体又结实,人总是欺软怕硬的,初中身体没有抽条时就打出了战绩,高中就可以过安生日子。要知道像他这样的孤儿,在高中班上受到的不是霸凌的无视,而是忌惮的无视,这背后当然要付出血与汗。施霜景初中打架,偶尔几次还有福利院的其他男孩帮忙,别的孩子会骂他们是野狗,毕竟福利院那时才来励光厂没几年,大家都对集群的孤儿有偏见。他受伤了,回到孤儿院会被白院长臭骂,但刘茜会带他去医院,不赞成也不否定。施霜景适应这个社会的方式不健康,太封闭,但不论是刘茜还是施霜景都尽力了。暴力和文明的交替没有预兆,施霜景只能两边都学。
吞噬者擅长腐蚀当前空间,无声无息,一举拿下。此前宝殿与黑暗场景的无序切换,恰恰证明了纪复森遇上罗爱曜并不那么自如。
黑暗中有两种狩猎模式,两种无形无相。到底谁更像深渊?
说纪复森来找庄晓,这不完全准确。纪复森设计狩猎往往虚实相间,久了就连祂都不清楚也不愿意清楚自己的真实意图。罗爱曜,即便在纪复森的世界观里也算得上怪咖。说纪复森无声无息,难道罗爱曜就不是吗?
在非线性的时间与命运中,纪复森在某一刻观测到了线之断裂。几年前?六年?七年?不止,大约是十年上下的范围。时间的概念突然高亮。纪复森从前活在时间里,时间就是空间,时间就是栖息地。从那时起,纪复森的行事作风不得不变化。庄晓,双胞胎,戏耍真情,逃亡寻觅。纪复森的机械动作。纪复森被永远地隔离在了“理解”这个词之外。像祂这样的生物,生来是对“混沌”的补充。然而混沌与混乱是两码事。纪复森不知道。祂不是好学的东西。祂是反应性的。
死寂黑暗中,有一种隐秘的无声之声依托虚无的真空传递出来,就连最抽象的存在也无法理解,只能感受。黑暗之中好像有声音在说:“我来抓你了。”
第85章 旧日幸存者篇(三十七)
玄黑鳞片碾过水底暗石,沙尘于黑水中翻滚。寻好埋伏之地,卧龙潜渊。
D市连日雨,为的就是水库暴涨,将破未破。紫坪铺水库拉了泄洪警报,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观望着降雨量和水库水位,冬季泄洪可不是开玩笑的。不过水库底有巨龙在此,这众多的水总有可以消耗的地方,不会为下游造成实际性威胁。今日已无大雨,只是空气潮湿。
比起大海,水库不论水量还是水面积都太微缩。蒋良霖说来是龙,但比起女儿蒋念琅,他对做龙这件事岂止是没天分。蒋念琅的“龙气”形态才是蒋良霖的常态,而蒋良霖要将这些龙气汇聚成龙形,需要非常大的意志能量才能重塑筋骨,这就是他所说的“读条”。蒋念琅的龙形可以变大变小变漂亮,可蒋良霖的龙形不行。说好听了是龙身威仪,说不好听了是胖龙一条。
岸边冬雨朦胧,雨丝如烟。一位穿着冲锋衣的中年女人站在岸边,面色凝重,遥望水库平静的水面。她名为杨慧,上次蒋良霖打电话问她昆仑一事,可不就是借了那通电话把她摇来了。她等不及蒋良霖去B市和她面谈。杨慧,杨回,她是入世千年的西王母,几年前有关蒋良霖的一场纷争,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常态。可如今事关昆仑,昆仑无小事。
“如果昆仑真的是被偷窃,那它必定经过了改造,否则我不会完全感知不到。”杨慧曾在电话里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