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神新妻 第65章

作者:砂金流渚 标签: 生子 灵异神怪 惊悚 欢喜冤家 治愈 玄幻灵异

何晓栋给柳闻斌教育得不会说话了。柳闻斌说:“你们白天过来就行了。晚上我和老婆轮流过来照顾小景,你们别和我争这个。”

“柳哥,你们都是看在罗老师的面子上才来的……”

“或许吧。谁知道呢。医生说小景病情不容乐观,起病太快了。就得要我这种二皮脸守在病床前才有用。你看病房里哪个医生走路是慢慢悠悠的?大家都忙得很,有什么事还是要我这种人去一次两次三次地请医生过来。”

回到病房,何晓栋就不再提晚上陪护的事了。柳闻斌似乎不打算请护工,现在施霜景尚能自理,不到这一步。刘茜频频看向施霜景,比起生病不能说话的刘茜,施霜景才是沉默得可怕。他没有抱怨,没有安慰,没有交流,有点像赌气的沉默,但仔细咂摸才发现,这是一种极致的冷漠。没有任何人见过施霜景这一面。

二月二十六日,施霜景的下肢开始水肿。

二月二十七日,施霜景黄疸加深,荨麻疹反复发作,夜不能寐。

二月二十八日,施霜景做了肝脏穿刺活检,医生想趁施霜景病情更恶化之前最后做一次,但结果并不好。

三月一日,医生提到了“人工肝”。

三月二日,柳闻斌说,我去找罗爱曜。

太快了。这一切都太快了,几乎是一天一个样。柳闻斌早上来病房说他要去找罗爱曜,中午飞机就起飞去西宁。柳闻斌的妻子童蕾接手照顾施霜景,她素来很泼辣的,可知道佛子去马家是为了换她和她儿子回家,童蕾无论如何都要来。她把儿子放回娘家,让自己的父母先代为照顾。童蕾请了一位护工,但随身照顾一直是她来。她看见这个男孩萎黄地躺在病床上,肝病让人看起来很落拓,即黄且黑,没有人再会立刻注意到男孩的英俊,病气如纱,整个将人罩了去。

刘茜接手了施霜景的猫,承诺每天都会去施霜景家照顾小猫,还会给施霜景发猫的视频和照片。偶尔施霜景会在视频里喊玉米的名字,相比起人,施霜景似乎更愿意对猫说话。

下午童蕾去和医生谈了方案,她们找到了华西的病床,打算晚上用救护车将施霜景送去华西。童蕾回来看见施霜景手机还亮着,可施霜景靠着微升的床头睡着了。童蕾发誓她不是故意看施霜景的手机,手机停在一个群聊页面,童蕾很快地翻了翻。

这似乎是个K歌群组,这几天聊天很活跃。施霜景现实中完全闭嘴,倒是愿意在群组里多说几句。施霜景夸群主的小孩长得小帅,大有可为;群里的女孩抱怨年后工厂倒闭了,无处可去,施霜景给女孩发了定向的红包,两百块,女孩想来D市找施霜景玩,施霜景说那等到春天吧,最近还是冬天呢;群里的宝妈在做兼职,施霜景帮不了更多,只能在自己的主页转发宝妈的翻唱,还在群里说她的声音很像林忆莲,宝妈很开心。

童蕾想去看施霜景和佛子的对话,可她在主页面上找不到施霜景和佛子的对话栏。不该她看的东西,她不能看。童蕾将页面调回群组,将手机放回原位,心里憋堵得慌,她认识的华西的医生已经看过施霜景的检查报告了,说很不乐观,可能就是这几天的事。柳闻斌不死心,还埋怨自己关系不够到位,要是早给施霜景转院就好了。

所有来见施霜景的人都会想同样的问题:施霜景到底在想什么呢?你什么都不说,别人怎么能知道你是什么感受呢?生病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不说呢?

从D市飞西宁只需要一个半小时,柳闻斌下午抵达西宁,立刻租车,打算前往祁连县,同时他疯狂地联系马家的司机。柳闻斌之前安慰施霜景的话里,一半都是假话——他只知道马家大概的方位,毕竟他当时没有跟车直接去到祁连的马家大宅,当时他们在西宁就分开了,佛子要柳闻斌替他照顾施霜景。柳闻斌在西宁焦急地等司机的回信,甚至一度觉得自己真的完蛋了,因为司机不回他消息。

幸好柳闻斌晚上收到了回信。之前□□歌派了两位司机去接佛子和柳闻斌,其中一位回了□□歌的消息,说现在马家大宅还在举行家族聚会,但这位司机不在马家,毕竟他又不是马家人。

柳闻斌表示他非常着急,他必须去马家大宅找卓先生。司机又晾了柳闻斌半宿。第二天早上,柳闻斌重新组织语言,半真半假地说明情况,大意是卓先生的对象病重,如果卓先生看不到他爱人的最后一面,柳闻斌不敢想卓先生会做什么事。司机倒是回话了,他没想到卓先生现在还没回来……他在马家到底干什么呢?柳闻斌说,我出五十万,你送我去马家大宅,你把我送到那附近就行,就当是我自己找上门来的。

司机表示不行,马家邪门得很,他怕遭报应。柳闻斌当即打电话过去,大骂道:“报应?!你知道什么是报应吗!我不晓得你们马家到底是什么老祖菩萨,但你们有可能全部要遭佛子的报应!你知道佛子吧!就是你们马老板千请万请的佛子像主人。我懒得和你解释那么多,五十万,你要还是不要?”

有钱能使鬼推磨。三月三日,司机来西宁找到柳闻斌,驱车前往祁连草原。

第127章 细马春蚕篇(二十五)

出发的那个早晨,柳闻斌忽然发现天色如此美丽却诡谲,草原上浓灰色乌云压顶,那东升西落的太阳本应该提供着稳定不变的光源,使得乌云背后衬有明亮不变的纯白底色,然而今天不一样,云上像是起沙了,乌云背后的衬底是烟黄色,太阳在流动的云层中闪烁红光,灰乌的流云透着紫意,淡茄色的天空不知道是酝酿着风雨还是更不可言说的灾祸。柳闻斌坐在副驾驶座上,没心思和司机闲聊,可他不得不闲聊,信息就是一切。

他们从城区开到高速,再从高速开到县城城区。司机拧开水瓶,说他给马家工作这些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天,好他妈的恐怖,他一路开过来,一直担心会不会下大暴雨,要是等会进草原再下暴雨就麻烦了。柳闻斌当时就应该捂住司机的嘴,让他不许再说。在县城随便吃了点东西,也在车里准备了些补给,这就往草原深处的马家大宅去。

好死不死,车开到一半,天上果然是浇了大水,简直是垂直发海啸一样,雨水倾倒下来,司机硬着头皮往前开,一边开一边说:“不能停,停下来就积在水洼子里了。”柳闻斌紧张得快吐了,车辆越来越颠簸,司机忽然踩刹车,原来是险些撞上暴雨里乱窜的牛。司机不敢鸣笛,可这牛怎么走个没完了,一时间他们产生了某种错觉,认为车辆前后都有横穿的牛群。雨水砸在车顶上,仿佛要将车砸穿。柳闻斌心一横,拿来后座的背包,拉下拉链,捧出一座鎏金的佛像,司机见鬼一样看着柳闻斌,柳闻斌用衣袖不停地擦拭佛像,仿佛想要将佛像擦秃噜皮。擦完了,然后呢?柳闻斌也很茫然,他刚才在心里许愿,不管是雨还是牛,都快点过去吧,但佛子这时候肯定是不会回话的。

然而就是天际闪电刺下来那一瞬,白光仿佛在斜雨上无限反射,二人再一睁眼,牛群不见了,眼前也能见到路了。柳闻斌让司机赶紧开,司机艰难地打方向盘,在雨中找到去马家大宅的路很是不容易,幸好暴雨没有破坏他们沿路留下的不显眼路标。

终于,二人在行驶两个小时之后抵达了马家大宅。看着马家大宅的门楼,柳闻斌满腹杂话不知从何说起,这好像一座死宅,大门禁闭不说,门头的红灯笼给雨打落了下来,烂糊在地上,石狮子则显出很脆弱的样子,明明是这样坚硬的摆件,却好像一碰即碎。

柳闻斌上前敲门,无应答,那就撞门,撞不开。司机不好帮忙,但他也不打算现在就把车开走。太怪了。太恐怖了。青天白日的,心里怎么会这么恐惧?司机想到如果柳闻斌回不来,五十万就打水漂了,就凭这个他都要留下来等。柳闻斌转头冲车里的司机大吼,让他来帮忙,司机这才不情愿地顶着雨前来。

他们一连敲了好久好久,久得都令人怀疑这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柳闻斌决定不再等了,他想爬进去。马家大院的围墙大概三米高,柳闻斌摸了摸墙的手感,试了试蹬住墙,仔细回想自己青少年时期翻墙的经验,就这样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司机在后头时刻准备为他借力,柳闻斌不小心踩空一脚,司机用肩膀补上,柳闻斌很快便骑在了院墙之上,幸好马家人不像城里修围墙一般,在墙上扎碎玻璃片来防贼。

看到眼前这一幕,柳闻斌惊吓至极,所有语词皆死掉了。

他看见马家大院的地上铺着一层厚且绒的白丝,如棉如蚕丝,更像他老家做霉豆腐时发出的厚厚一层菌丝,丝絮之间,好像有人形的东西横七竖八地躺嵌在里面。更骇人了。柳闻斌很怕惊醒这一屋子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僵着脖子想要翻出墙,回到马家大宅外。可这时柳闻斌又是一激灵,他来这里是为了找到佛子,替施霜景问佛子一句,你到底在干什么?

“把我的包扔上来给我!”

司机一紧张,不小心把包直接扔进了大宅里。这下柳闻斌不得不下去了,他心说如果他出不去,死在了这灵异大宅子里,就是这司机害的!

柳闻斌踩在这蚕丝白絮上,质感正如他所看到的那样,软且无害,也没有什么异味。他捡起书包,捧出佛子的佛像,一边摩挲一边在心里呼喊佛子。一间间房门就这样大大地敞开,蚕丝铺得屋里屋外全部都是,柳闻斌只敢走这走廊,院子太恐怖了,蚕丝陷下去简直像白色的湖,一脚踏进去不知道会踩中什么。柳闻斌冥冥之中走到外院最里间的房间,桌上有一尊毛绒绒裹得严实的东西,蚕蛹一样,柳闻斌恍惚间觉得自己手中的佛像在发烫,要柳闻斌靠近那桌上的蚕蛹。

柳闻斌的手指碰上了,白色蚕线软得一塌糊涂,柳闻斌一戳就凹陷下去,再仔细一捏,发现桌上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竟然是佛子的一尊小像,柳闻斌赶紧三下五除二将蚕丝去了,将小像放进包里,然而一股烟味忽的飘过来,紧接着是骤起的浓烟,柳闻斌仿佛看见院里那些不知死活的人影全都给火烧着了起来,疯狂地扭动、弹跳、移动,柳闻斌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想往外冲,却又被屋外的崎岖人影吓破了胆。

人影像是发现了柳闻斌,就要往屋里冲。柳闻斌赶紧把门一关,挪了桌子过来抵门。这么邪门的地方,他柳闻斌竟然也敢进了?原来那些狗屁倒灶的网络小说也不是全部都在骗人?!柳闻斌发誓,他再也不会低估那些所谓盗墓灵异、家族恩怨的地摊文学了。

马家天的时间流速非常之慢,反衬得现实世界的时间像超发了的纸币,通货膨胀了便不值钱。人类世界的时间是小小的生物们累积着小小的、短促的生命,而佛的世界是一佛贯穿千万万年。到底谁的世界才是超发了、膨胀了?

与施霜景说完上一句话仿佛只是一念的停顿。

罗爱曜在马家天内,受众多法相的簇拥,他们奏乐,他们舞蹈,他们开始唱赞歌,久没听过的佛国之音突然响彻。天,就是一种场,要将罗爱曜迅速地拉回到他所属于的那个世界,那个礼乐通天、岁月无垠的世界,须弥山上山下,诸天人、金刚、护法的居所,行赞,赞佛之慈悲大智、慈航普度,也修行,但修行是为了无形。罗爱曜是从那个无形世界来的,就连须弥山所在的有形世界也属低级,那人类世界就是更低之低,如同人类在人间之下还有地狱,地狱往下数还有十八层,人类不敢想在十八层地狱之下还有什么。罗爱曜忆起他就是从非想非非想之天而来,经历一场惨痛的倒退,但罗爱曜一点没有感觉,他也去地狱待过了,在他的思想里,地狱不比人间低级,而佛界也不比人间高级。“囿于欲界,佛子无教”,这是不空三藏对罗爱曜的判词。那又怎么了?“有教”就是回到罗爱曜来时的地方吗?从来都是实践法先行的密宗佛子确信这回头路才真是虚妄的。

心底有无数声音与罗爱曜辩经。最先就是金刚、胎藏二部,罗爱曜生来就要继承密宗,所以从他生来便会的考校起。然后是这千年来发展的一切大小乘、各种密。罗爱曜当初进山不是为了休憩,而是为了洞察一切变化法。经藏考校完,便是辩法。罗爱曜渐渐感觉不到任何天与人的动静,什么马家天,什么人间界,倏忽间他置身万丈佛光的云巅,闭眼受众佛的提问,不论罗爱曜是否学过或是想过,必须立刻作答。在非常偶尔的灵光一现中,罗爱曜忽然很好笑地觉得,这过程很像面试。没什么大的分别,无形与有形,人与佛。然这些佛全都作壁上观。

构建起这马家天的马鸣菩萨只在关键时刻出声。他好似是在管理时间与进程,问出的问题与罗爱曜这入世的短暂半年紧密相关。就好像马鸣也是无形非想非非想之天的耳目。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你要论“空”。”

罗爱曜说:“我不修此不垢不净法。爱染我身,我证实相。”

“实相见空性,染爱三毒——”

罗爱曜说:“三毒实性清净,不二不别。”

“你等待缘起,再等待缘灭,视生灭为常,可自证空性。”

罗爱曜说:“有为法见无为,我既有爱,以有为证无为,以无为证不灭。生灭无常,因果相续。我视因果为续法无尽,沉溺实相,最后所证不过是我一瞬的‘明’。”

“一念有明,然一念也无明。我执不除,无可涅槃。”

罗爱曜说:“我仍在因果中。”

无数佛音试图说服罗爱曜,论一与二,论有为无为,论清净垢念,论空性实相……概括下来,罗爱曜的回答不过“我仍在因果中”这六个字。

众法相更欢喜、飘摇了,犹如一朵朵莲花幽浮在马家天。因论法之激烈,也因马鸣的刻意收束,罗爱曜的三身渐渐齐聚于马家天,既他的法身、报身与应身。绝对的聚精会神,绝对的光明自省。

终于,一道音声这样说。

“因缘即将圆满,修行大成,教化佛子,诸天众护法,可立得涅槃。”

罗爱曜突地一怔。什么叫“因缘即将圆满”?在此潜意识痛彻的追问下,罗爱曜遍开佛眼,千只佛眼凝视音声之来源,千只佛手撕扯佛光云层。在这狠厉的反击下,天国佛光骤灭,一瞬仿佛置身幽暗冥室。护法音声庄严恭敬,这仿佛是另一座早已设好的坛场,无需罗爱曜自行布置,从他抵达的这一刻,涅槃便可开始了。

前提是“因缘即断,此身清净”。

罗爱曜不再辩法,不再辩经,千万万密咒正行、逆行,破坏这一切。不论假象还是真实,不论涅槃还是谎言,这不是罗爱曜选的法。

然一股紧束的力死死地拥住罗爱曜,禁锢一般。罗爱曜毫不屈服,全新的密咒陀罗尼源源不断生产而出,超越旧经旧典,罗爱曜那具人形应身原是坐在莲座上,现转为半跪,是要起身。

法眼看破三界,忽然泪如甘露。

天人所唱第一悟,如是一念复一念。

屋门被强行破开,柳闻斌躲在雕花拔步床侧,不敢冒头,直到罗爱曜的声音响起,焦急地,痛苦地,“滚出来!柳闻斌,我要回家!”

柳闻斌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浓烟贯入,妈呀,真的起火了吗?!罗爱曜一把拎起柳闻斌,将他的兜帽强行压低,“不要看庭院。”罗爱曜厉声道。

血红色密宗法身扫除马家大院的一切障,那些献祭了半成品法相的马家人全归到各自房间中,庭院内风云诡谲不堪看,人见即死。柳闻斌像犯人一样给罗爱曜押着往前走,十分不真实。

临出马家大宅的大门前,罗爱曜说:“我的佛子像,给我。”

柳闻斌立刻把大的那尊递过去,罗爱曜怒音说是小的那尊,柳闻斌忙不迭从包里翻出来,还给了罗爱曜。此刻罗爱曜用拳头狠狠地敲击着佛像,铜鎏金外壳扑簌簌地落一地,暴露出中间已被完全替换的新像。

那是一尊马头明王小像。去他的马鸣。

罗爱曜逼迫柳闻斌以最快的速度带他回去,回到施霜景身边。

“我放弃了涅槃,不能再放弃他。”

第128章 细马春蚕篇(二十六)

柳闻斌和马家司机两只落汤鸡坐在前排大气不敢出,罗爱曜坐在后排一言不发。

没人敢问罗爱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音讯全无,你知不知道家里出了事……倘若佛子真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柳闻斌肯定会提醒;可现在佛子明显是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么一切都是有缘由的,加之那句“我放弃了涅槃”,柳闻斌知道佛子也不好过。

从踏出马家天的那一刻,罗爱曜就试图让自己的法身回到施霜景身边,可不论如何追寻,罗爱曜都发现自己置身一片孤独的荒芜中。荒野毫无一人,没有方向与路标,长风细绕招魂幡。他仿佛回到了没有遇见施霜景的孤寂千年,神佛法身也作野鬼。施霜景是没有办法莹莹地发光了,他的阿赖耶识,他的灵魂,他的念,如今微茫黯淡,不知是缩藏了起来,还是即将熄灭。法身回到施霜景身边没用,罗爱曜知道施霜景在哪家医院、哪个楼层、哪个病房、哪张病床,但就是没有用处。千万只佛眼乌突突地看施霜景受苦,看到的那一刻,不论贪念、邪念还是善念、佛念,千年来的功德与积业尽付之一炬,罗爱曜决定不随马家坛场的仪式涅槃,他被这段因缘勾住了、锁住了,即便涅槃而上也不会甘心,这怎么能甘心?可为什么出来了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换做之前,罗爱曜的法身自是能力无边,治好一个人类不在话下,从前施霜景给人捅得一命呜呼了,罗爱曜用他那密咒陀罗尼被一罩,下地狱的人都能召回来。可现在罗爱曜的法身根本没办法靠近施霜景,不知到底谁是谁的海市蜃楼,近在咫尺却触碰不到。病房里有柳闻斌的妻子守着,施霜景急性肝衰竭,下午就要转去ICU。罗爱曜走之前一一爱抚过的皮肤要被插各式各样的管子,得肝病的人看起来枯黄、浮肿,施霜景看起来都有点不像他了。人类很坚强也很脆弱,可死亡真的好狼狈啊。

罗爱曜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法身无法接近施霜景,报身佛都在家,要人临时去搬来,但用处估计也不大。他只能寄希望于三身齐在的非凡效用,所以罗爱曜必须要立刻、马上赶回家。

司机在草原疯狂踩油门,上了高速连一口水都不敢喝,生怕找服务区上厕所耽误了正事。柳闻斌定了晚上八点半的飞机回成都,要是没赶上还有晚上十点的,总之不会拖过今夜。柳闻斌在心里骂自己真该死啊,昨晚就不该贪睡,他要是昨天下午就死皮赖脸地求司机,他们会不会昨天晚上或是今天早上就能飞回去?

对于施霜景的沉默,医生解释道,这或许是肝性脑病的早期表现。医生还提醒说,肝衰竭晚期的病人可能因为肝性脑病而性情大变,要对病人多一点耐心和包容。

耐心和包容……?谁对谁耐心,谁对谁包容?要健康的人对生病的人包容?这会不会太可笑了?刘茜白天会去施霜景家给小猫换猫砂、放食物和水。施霜景把这只小猫养得胖乎乎的,小猫你知道你的主人生病了么?现在的施霜景连视频电话也打不了,刘茜想,如果施霜景最后一面谁也没见上,那岂不是太可怜了。

三月三日下午,刘茜接到柳闻斌的电话,他说他接到罗爱曜了,现在正去往西宁的机场,哎,我让佛子跟你说!罗爱曜接过电话:“刘茜,你回家里,把壁龛的佛像带出来,到时候直接在医院见面。”

刘茜一把扯开固定下颌的捆带,含糊不清地骂罗爱曜:“佛子,你还晓得回家啊!小景一直在等你,你不晓得吗?你是不是治不好小景,那你赶快一点还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刘茜骂完,一点也不后怕,撂下电话就去施霜景家装佛像。她小心翼翼地站在椅子上,双手伸长去取那佛龛里的像,将佛子像抱在怀里的时候,她不是因为心虚或是害怕佛子的报复而哭,她真的是太遗憾了。

柳闻斌的妻子倒是非常信佛子,她听说柳闻斌在回来的路上,闭眼连说几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下施霜景死不了了,这钱根子断不了了。当初柳闻斌要去Q省找人,其实是有一定危险程度的,童蕾非常豁达地放他走,再不济冥冥之中还有柳家二大爷保佑呢,她让柳闻斌不要怕,她觉得佛子倒是比人类还更重几分情义,柳闻斌切不可在关键时候缩了头。柳闻斌笑骂他这婆娘,光说话不出力的。柳闻斌不懂,家里婆娘最扛事情,医生来问童蕾还要不要治、要怎么治,童蕾说怎么不治,人还好好的,治,当然要治,要她去偷半个肝来做移植都得治。其实哪能让人偷肝呢,童蕾私下已经把自己一家的血型送去匹配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惜根本不行。

一进ICU,世界便清净了。家属只能在规定时间探望,探望的时间也有限。刘茜包来的佛像不知道放在哪里,她索性往ICU的角落一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地出来,然后她远远地守着ICU病房的门,生怕护士进去拿走了佛像,幸好直到晚上都没人发现它。

柳闻斌特别好奇,佛子你这段时间都去做什么去了?怎么消失了整整一个月?马家这么凶险?

佛子对柳闻斌说了最简略的版本,因为最详细的版本只能说给施霜景听:“佛教由西边传进东边,自古就常走河西这条线。我师不空在河西设疆场,最早是抵达武威城,由哥舒翰迎候。不空撤出河西之时,受诸佛感召,在祁连草原腹地选址做秘密坛场,此后不空就没有再照管过。草原里的马家就修在这秘密坛场之上。励光厂也可以视作坛场的地址,在这类坛场之处,因果流转会有异常。□□歌起初请我们去马家大宅,其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他抗拒‘老祖’,但又受‘老祖’的控制。我在马家待着,直到马家人齐聚,我才知道他们‘老祖’请我来是提前开了坛场,考校我的千年修行,若我通过,即可涅槃。”

“辩经、辩法对我来说并不麻烦,在我看来,唯一的关键只有我是否要舍弃一切因果。若我证得一切清净,因果自消,我当即就可大乘涅槃成佛。若大乘涅槃,马鸣菩萨示现,引导马家诸多天人之魂为我护法。马家的确有些说法,他们世世代代从这坛场出来,虽是人类身体,可魂灵早已经受了转化,有半成的法相,卡在不上不下的区间,若我涅槃,就会卷走马家所有人的因果,作开启涅槃坛场的助力。不过这样他们也就全死了。我放弃了,我如果当下就涅槃离去,施霜景会死,之前的努力尽付诸东流,我也无法证自己的法——我是修密教部的。我从垢染爱欲中来,涅槃也不去它们所在的地方。”

机场人来人往,柳闻斌捧着一杯肯德基豆浆,听得很不是滋味,“那不就错过涅槃的机会了?还有机会涅槃吗?”

“你还是没懂。密宗虽是大乘的分支,但我们的部、经、法是分隔开来的。我知晓从前密教部的佛、明王和菩萨最终都选了大乘的涅槃,也就是离垢升华、无欲无求。我可能是唯一一位执拗于密宗心性的候选人。他们担心我无法成佛,提前给我递了路,我拒绝,接下来只能自己看着办了。”

“哦哦,那佛子你找我要回去的那尊小像……?”

一提到这个,佛子脸色马上臭了,他如此慌张,但在一些始作俑者眼里不过是儿戏,如此庄重对上如此不庄重,佛子越想越气血上脑,“我拒绝了大乘涅槃,马鸣菩萨走了,但马头明王*1不请自来——马家人搞不清楚到底是‘马鸣’还是‘马头明王’,马家坛场就是谁都能来,双马交替,耍我呢。”

往好了想,罗爱曜可能是获得了第三位护法。往坏了想——要多坏有多坏,不就是差点把罗爱曜拐去其他部去了?如果说这是一场招聘,那这些大乘涅槃的佛菩萨天天从密教部截人,罗爱曜真不信邪了。

说与外人听,外人全都会理解。罗爱曜唯独过不去心里的坎,一想到要向施霜景解释,这辈子第一次紧张了。但这种小小的紧张被大大的担忧盖过去。他们顺利赶上了晚上八点的飞机,十点左右落地,童蕾叫了员工在机场接人,俨然像一场生死拉力赛。

没事的,没事的。罗爱曜在心里这样安慰着,既安慰自己,也安慰不知道能不能听见他安慰的施霜景。他的法身人形,璎珞玉石严身,面目藏在遮布之下,手撑着病床床头,俯身一直一直看施霜景,琳琅的坠饰垂在病床上,落花一样。法身找不见施霜景的心识,留在他的肉身旁也是一种守护。

罗爱曜至今也不知道,为什么施霜景会生病,为什么单一身无法救施霜景的病。施霜景是罗爱曜涅槃的一关吗?谁得了允许拿他的爱情当试炼?罗爱曜的逆反心全给激起来了,施霜景又不是工具,活生生一条命,罗爱曜走之前还和施霜景温存着,不问自取真是卑劣。

*1:马头明王:密宗莲华部的金刚明王。据传来源于婆罗门教的双马神童。

*2:“莲花处染而无染,贪性亦然无所著。此说若知外事无,设作诸罪亦无染。”——《佛说一切如来真实摄大乘现证三昧大教王经》

第129章 细马春蚕篇(二十七)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施霜景仍清醒的时候会想,自己应该要负不少的责任。如果不论怎样自己都要死,过年之后的这一个月,施霜景就应该自私一把,好歹让喜欢的人留在自己身边。施霜景很偶尔还会想,是不是自己低估了死亡,所以死亡才蹲守他,一直不肯走。总而言之,一直以来的态度问题爆发了。想来想去也怪不到其他人头上,就连施霜景的父母都不需要怪的,什么基因问题啊,什么癌症的遗传啊,豁达一点,就当是早点去见爸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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