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相 第2章

作者:莲兮莲兮 标签: 年下 玄幻灵异

  见源衡走了,檀阳子关上房门,那神色却又冷了几分。

  他一进寺便闻到了,那股尸体腐烂了一个月般的恶臭,尤其是在面见观云住持的时候,那种气味强烈到仿佛能够看到形体一般。

  寻常人的感知能力没有他这么强,所以只是有淡淡的不适和恶心,并不知道这味道来自何处。

  是那住持身上有问题么?

  檀阳子将背上的宝剑解下来,又将包裹打开。里面有一包用黄纸包着的东西,几根黑色的蜡烛、火折子、一小袋米、一只青花瓷碗、还有三根筷子。他先将一根黑蜡烛点上,又在瓷碗中放满了米,将手指在剑锋上一抹,滴了几滴血在米上,然后将三根筷子一根一根端端正正插在米中。一阵古怪油腻带着腥味的香气从黑色蜡烛中弥散出来,幽幽飘了满室。逐渐地,原本斜斜投射在地面上的暗淡天光愈发冷了,那窗外一直淅沥不断的雨声也像是被忽然间关掉了一样,骤然止息。薄薄的纸窗外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从那紧闭的门窗缝隙间飘进屋里。

  檀阳子睁开眼睛,原本漆黑的瞳仁里面隐隐泛着一丝青光。他推开房门向外看了看,只见雨已经没有了,可是庭院里的树上、墙上、地上、房檐上到处都爬着一种约有碗口粗、难辨头尾的肉色条状蠕虫,有些甚至绞扭在一起形成一团巨大的肉瘤,漫不经心一般在空气里蠕动着,肥硕的身体一环一环地扭摆。这种东西名叫业虫,以人造作的种种恶业为食,活在介于地狱与人间的中阴界里,寻常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由于地狱恶鬼身上的恶业是六道中最重的,所以一旦他们出现在人间,便会有大量的业虫聚集在那一处。

  而寺院这样的清静之地业虫向来十分稀少,这里却有这么多,显然有问题。

  檀阳子离开房间,从那些结成一团的肉虫子之间经过,往僧寮的方向走去。此时人间的众生他依旧可以看见,只不过他们现出的不再是人的样子。迎面走来的两个僧人一个嘴边长着一串冒着黄水的瘤子,疙疙瘩瘩一直蔓延到胸前。说明此人经常背地里造谣抹黑别人。另外一人看上去尚算正常,但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小小的空洞,说明此人为人麻木,习惯于视而不见眼前发生的种种苦难。

  这些人的样子,便是他们第八识——阿赖耶识的样子,也是人们褪去俗世惑人的皮囊后真正的命魂样子。

  僧人们的变形通常还算小的,若是离开寺院,去外面看看,便可以发现相当一部分人的命魂已经没了人的形状,甚至常常能看见超越于想象之外的可怕形态,比地狱中的群魔乱舞还要吓人。若是普通人看到,只怕会立时疯掉。

  但是檀阳子早已习惯了。

  相比起来,这相国寺中的僧人们变形情况似乎比别的寺院要稍稍严重一些。而且根据一些烂疮的新旧程度来看,应该都是刚刚发生的变异。看来这只鬼逃到这里来也没有多久,抓起来应该不会很麻烦。

  僧寮附近的业虫明显比别处更多了。但显然还不够。

  他寻着愈发密集的业虫往法师们居住的禅房方向走去,此时正是晚课前的时间,过往的僧人们对他投以好奇的目光。僧人们之间消息流传很快,他们已经知道有一个会捉鬼的道士住进了寺里,现在应该就在捉鬼呢。因此也没有人上来阻止他。

  眼看着业虫越来越多,几乎已经把整片整片的房顶盖住了,无数蜷曲的前端从檐廊上垂下来。却在此时,一个长着猪头,但是两只眼睛都长在一边的僧人忽然向他跑来,对他施了一礼。虽然目前檀阳子只能看到一张扭曲的猪脸,但根据他多年经验,还是能分辨出这个僧人的表情有些古怪。

  ”真人……天王殿有个人找你……”

  檀阳子十分意外,眉梢一挑,一边转身往天王殿的方向走一边问,“找我?我在汴梁并不认识什么人,是不是弄错了?”

  “他说他来找一个白头发的青衣道人,还说他是你徒弟。”

  檀阳子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被回廊前的台阶绊倒。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冷峻自持的脸也崩裂出一瞬的气急败坏。他连忙稳好身形,清了清喉咙,看了旁边的猪头一眼,尽量用惯常平静的声音说,“知道了,我这就来。”

第3章 相国寺(3)

  越是接近那些对外开放的佛殿,俗家的香客信众也就越多,檀阳子眼前的景象也就愈发诡厄离奇。一群身体仿佛融化了一般的肉块从他身边蠕动而过,四肢五官全都长在了错误的位置上,但听声音却是几个朗声说笑的世家公子。远处还有不少趴在蒲团上蠕动的青蛙一般的人形,每磕一下头背上就多冒出一颗癞疮,说明他们祈求的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而令别人蒙受损失的恶愿。不远处那些算命摊位旁坐得那些“道士”的舌头一直拖到地面上,上面爬满了蛆虫;还有那被丫鬟簇拥着的闺秀小姐,命魂却是一具全身皮肉腐烂,只有一头漆黑长发的骷髅。

  然而,在那天王殿四个巨大的天神塑像下,却有一个年轻人茕茕立在魑魅魍魉中间。他看上去大约十八九岁,穿着一袭红衣,手中执一柄长长的素色油纸伞,伞柄上却系着三枚铜铃。他身形高挑挺拔,乌发长及腰臀,只从两鬓松松挽起,趁得他的皮肤愈发如雪玉般冷白。

  颜非,檀阳子十年前收留的流浪男孩。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他看不出命魂真身的人类。

  颜非看到他,露齿一笑,笑出嘴角一颗尖尖的虎牙。令他那已经初见雏形的诡艳气质中添了几分天真。

  “师父!”

  檀阳子上前一步,一把将颜非拽到一边没人的地方,总是沉稳冷静的脸忽然生动起来,剑眉倒竖,絮絮叨叨骂道,“你跑来干什么?怎么连渡厄伞都拿来了?!”

  “我来帮您啊!”颜非的笑容灿然华美,引得经过的几位小姐也忍不住多瞥了几眼,暗自幻想若是这笑容是给自己的该有多好。

  可是接受笑容的檀阳子却只觉得头痛,低声呵斥道,“说过多少次了,我不用帮手!”

  “向来青无常身边总要有个红无常吧?”颜非执着地分辨着,“就像黑白无常也总是一起行动,你也没见过哪个黑无常一天到晚自己勾魂啊?我最近学得很快,万一你遇到危险,我也可以帮把手。”

  檀阳子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是在强压心中的烦躁,一字一顿道,“首先,我这三百年都没有需要过红无常,以后也不会需要。其次,就算要找红无常,也不能是个人类,更不可能是你这毛头小子!赶紧给我回家去!”他的声音低沉压抑,不近人情,越到后面越是严厉。若是一般人听了恐怕早就心生畏惧,乖乖听话了。

  可是颜非毕竟是跟着他长了十年的,早就习惯了。他不但不害怕,反而还故意蹙起眉头和眼角自下而上地望着檀阳子。他的眼珠原本就大而黑,这样一做,愈发如同犬类看着主人吃好吃的却不分给自己时的表情。

  檀阳子嘴角不着痕迹地抽动了一下,冷声道,“不要装可怜。”

  “……”

  “你先回家,明天我就回去。”

  “……”

  檀阳子叹了口气,稍稍和缓了神色,压低声音放软了语气,“给你带乳酪张家的酥酪回去。”

  “……”

  竟然连酥酪也无法收买他了,这小畜生简直越来越难哄……檀阳子不由得想念起十年前那个九岁大的小瓷娃娃,给颗糖就笑得开花,还那么听话……唉……

  “这里没有给你住的地方,你晚上三更再过来,到东墙那边等我。”檀阳子终于用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语气说道,“下不为例。”

  颜非立刻喜笑颜开,眼睛里发出光来,“那我晚上来!”

  檀阳子摆摆手,轰羊一般说到,“快去吧。”

  颜非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不放心一般问道,“师父你不会骗我让我在那干等吧?”

  檀阳子耳根处微微掠过一抹心思被看穿的尴尬红晕,但又很快正色嗔道,“我是那种人么?!”

  颜非于是再次灿然一笑,笑容愈发如罂粟般魅色横生,身为男子却愈发有了祸水的苗头,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看着颜非走远,檀阳子如释重负般呼出口气,转过身看向在远处等他的那小僧,却发现那心境未定的小僧还望着颜非的背影发呆,想来是着相了。现在尸烛阵法已经渐渐失效,那小僧一半的脸已经变回了人的样子,另一半脸仍然是猪的模样,那副呆蠢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檀阳子走至身前重重咳了一声,才将那小僧飘远的神思拉回来。他忙问道,“另高徒不待了?”

  “我让他家去了。他不是出家人,不好住在这里。而且我已经叨扰了。”檀阳子淡淡道,“多谢师傅带路,劣徒不懂事,若有冒犯处还请见谅。”

  “好说好说,高徒真是一表人才!”

  “……”

  檀阳子回了房,闭目打坐了一会儿,等到差不多到了晚课的时辰了,才再次拿起一支黑色的蜡烛点上。这蜡烛与普通蜡烛不同,乃是取阴湿闷窒之地腐烂了数月的人尸,刮取表面的尸蜡为原料,再混入业虫的肉和普通蜡油制成,名曰尸烛。制作起来步骤繁琐,虽然是统一发放,但使用起来也不能太过浪费。

  此时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雨却已经收了。残阳从云彩后面露出半张脸来,彤红的光彩从纸窗外透进,在地上拉出窗格长长的影子。

  黑烛燃烧,带着腥味的暗香幽幽弥散,渐渐充盈了满室。随着那香味,原本温暖的斜晖一点点冷凝,变作阴沉惨白的光色。雾气渐浓,十步之外的景物一片模糊,另那门前的香椿树凝结成了张扬而古怪的剪影。业虫比之前还要多了,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不慎踩到一两只的身体,便觉得仿佛踩到了一汪死猪身上刮下来的油脂,触感分外恶心粘腻。

  檀阳子拿上那把青铜宝剑,径直来到大雄宝殿外。隔着遥遥一道院落,眼前的景象令人惊异。触目所及铺天盖地都是业虫,长短粗细各有不同,纠结成一坨坨的团块,挂在原本宝相庄严的大雄宝殿的屋檐上、盘在几道朱漆立柱之间。地面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不停蠕动密密麻麻的肉色虫子,仿佛放大了数倍的绦虫相互盘结吞啖。空气中弥漫着催人欲吐的恶臭,比之先前还要浓烈数倍。那树木已经开始枯萎,佛殿门窗上的朱漆颜色也在大片剥落,全然不是世人眼中那金碧辉煌的模样,而是破败腐朽,随时都要倒塌的残缺之相。

  就算是已经看惯了业虫这种东西的檀阳子一次性见到这么多也止不住觉得头皮发麻,略略踌躇了一下,便一个纵身,如一片青色浮羽般飘上了殿前那株业虫稍稍少些的古槐。稍作停顿,听那殿中传出洪亮悠远的众僧诵念经典之声,沛然庄严一如以往,配着檀阳子眼中这已经腐朽坍塌的景象十分古怪。只是短短一个月,就可以让佛寺宝刹中的清圣之气毁坏到如此地步,这次的鬼大概比他想象中还要强些。

  他脚踏着一根粗壮的长枝,枝桠婆娑作响间,人便已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大雄宝殿那业虫密布的房顶上。原本的琉璃瓦已经被业虫身体中分泌的粘液腐蚀得没了颜色,变得脆弱不堪,他走了一步便发出吱吱作响,似乎随时都会断裂。檀阳子用脚踢开几只业虫,在檐瓦上一番摸索,试了几次便找到了几块破碎松动的瓦片,一一小心揭开,向殿中望去。

  大殿中灯火通明,香云缭绕。众僧分列两侧,随着罄声向着正前方那尊通体漆金的释迦牟尼佛像下拜。住持观云站在最前方,作为维纳的观义则在香案一侧的矮桌前敲着铜罄。原本该是庄严神圣的场面,但由于檀阳子眼中所见的尽是人剥去人形后第八识的外观,那些僧人们较寺外的普通人变形虽少,可似人非人的样子也十分古怪,所以与其说是神圣,不如说是有些恐怖。

  檀阳子心中原本的猜测是鬼在观云身上。之前去僧寮那边观望,便发觉越是接近长老僧众的僧寮业虫就越是密集。而那观云似乎有不少嗔怒的习性,加上寺内的人似乎都更喜欢观义法师,对他则是敢怒不敢言,或许会令他更加不平。若是心中的嗔恨压抑得多了,便容易引有共性的鬼上身。

  可是出乎他意料,那观云的样貌竟然意外地接近他原本人身的样子,只是因为嗔怒的习性,从口中生出两根长长的獠牙来。纵眼望去,他竟是整个寺里恶业最轻的人了,甚至于身上还笼着淡淡一层乳白色流光,那是修为高深的修行人才会有的光。

  更令檀阳子意外的,是那观义法师。

  众僧口中仁慈和善比观云更适合当住持的高僧观义,此刻凝固成了一团漆黑细瘦而且佝偻的影子。他全身上下密密麻麻长出了无数细长的手臂,如树木的枯枝一般,在整个大殿上空张牙舞爪地舞动着。那些手臂末端都生着一张小小的手,手上有九根干枯的手指,在空中一开一合似在抓取什么。仔细看,会发现就连他的脸上都长出了手臂,五官都被挤得扭曲变形。那些手臂在一些特定的变形更为严重的僧人头部晃动着,细长如虹吸管般的手指从耳朵、鼻子甚至是眼眶插入那些僧人的头脑中。

  从远处看,那观义法师早已不是人,而是一只全身都长着密集黑刺的巨大毛虫。只是看着便已经觉得全身发痒,头皮发麻。

  原来鬼竟然是在观义法师的身上……

  此鬼乃是从阿鼻地狱里逃出的棘心鬼,乃是因为嫉妒憎恨乃至于加害于人的业力吸引才会投胎入地狱中。

  地狱与人间几乎是完全重合的,但是因为其中众生身体能力的限制,只能看到并且生活在各自的世界里。地狱道中环境恶劣苦不堪言,可偏偏众鬼寿命都很长,偶然有一些得了道行的,便总能想到办法从一些两界之间壁垒较弱的地点逃离地狱,渗透到人间来。这棘心鬼便是如此。他们会选择一些与他们业力相似的人附上去,以图利用人的气息来躲避地狱鬼差的追捕。

  而负责追捕这些从地狱中逃脱的恶鬼的,便是青红二无常。说起勾魂使者无常爷,人人都知道黑白无常。当一个人的生命走到尽头时他们便会出现,将灵魂引上黄泉道,喝下孟婆汤,度过奈何桥,投生入六道之中。被自身第八识的业力吸引,或成人,或成畜生,或成地狱恶鬼。

  但世上鲜有人知,无常不仅仅有黑白,还有一类无常穿青衣,一类穿红衣,不走黄泉路,却能往返于地狱与人间之中。和黑白无常一样,青红无常通常一起出现,青无常有集业剑,红无常执渡厄伞,未到先能听到红无常伞柄上的渡魂铃,妖魔闻之惊怖四散。

  檀阳子,地狱中的名字是愆那摩罗,是个落单的青无常。他的搭档红无常早在三百年前捉捕一只罗刹鬼时死去了。鬼差本就没有可转生的第八识,这一死便是油尽灯灭,天上地下,再也无处寻了。上面也曾经想要给他再指派一名新的红无常,但是他拒绝了。好在他身手很不错,三百年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上面也就不再提起此事。

  檀阳子低低地哼了一声,这次的棘心鬼虽然还未造成什么人命,但他太贪心了,竟然妄图将自己的业根种进这福地中来,这样便可以将这道人间和地狱的开口撕得更大。想必那些树枝一样的枯手在夜里四处探寻,影响了不少定力还不够强、内心原本就还有些被压抑的恶念的僧人。这便是为何这一个月来僧人之间关系紧张争执频生。

  只是不知为何竟然是附在观义法师身上。

  此时殿中人太多,不好下手。檀阳子悄无声息地将瓦片摆了回去,下一瞬人已经不见了。

  他步下生风,整个人模糊成了一团青影,越过一座座宝殿的屋顶,袍袖如翅膀般在身后张开。他一路来至众僧的僧寮,以极快的速度在每一间房舍的屋脊上贴下一张黄纸符,最后来到观云法师的房门前。此时尸烛的效力再次消退了,现出了僧寮平常的面貌,青瓦白墙,墙似乎刚刷过不久,干净严整,规规矩矩。

  檀阳子思索一番,在观云寮房前几块破碎的石阶下藏了两张咒符。然后又走到观义房门前,仔细看了一番。青瓦白墙,糊窗的纸都已经破了,门与门框似乎有些对不上,以至于门都关不紧,比观云法师的寮房还要破旧些的样子,但是却打理得十分整齐。阶前连一片落叶都没有,窗框上也没有尘埃。

  这简朴到寒酸的僧寮,给人一丝丝刻意的感觉。因为窗纸并不算什么稀罕物,相国寺这样的大寺,每年除了香客的香火,就连朝廷都会拨款修缮,就算扣掉所有花销,再加上广发布施也还有许多余钱,实在没必要省这么一点连零头都算不上的钱。若说他不在意自己居住的地方所以任其毁坏,却又偏偏收拾这样一尘不染,就连房顶上都没有杂草。

  他想起源衡形容观义的话,仁慈忍让,勤俭质朴,完美到就像是填补了所有住持缺少的东西。就连眼前这间僧寮,似乎都是一种另类的攀比。

  檀阳子忽然明白了,为何那棘心鬼会附在观义身上。只因那观义内心深处,其实一直强烈地嫉妒、憎恨着观云。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那么努力,又身为首徒,明明师父的衣钵就应该传给他,却为了那样意想不到的可笑理由,输给了师弟。或许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比师弟更优秀,却偏偏要对着什么都不如自己的师弟点头哈腰。或许是因为他明明那么讨厌师弟,却还是要为了自己慈祥无争的形象将一切拱手相让。这怨恨经年累月一点点堆砌,终于引来了棘心鬼。

  檀阳子记得十五年前他也抓过另一只棘心鬼。这种鬼以嫉妒憎恨为粮食,所以总会挑选那些心中压抑着黑暗妒忌的人来附身。时间越久,它的影响就越强,不仅仅是被附身的人,他周围的人心中压抑的那些恶意也都会一点点弥漫出来。那一次他们发现的太晚了,整个书院的书生忽然开始相互砍杀,他赶到的时候满地都是残肢鲜血,脏器从腹腔中溢出,一张张扭曲的脸上眼珠如鱼一般突出,情状惨烈。

  目前这只棘心鬼还只附身了一个月,若是时间再久些,只怕早晚会出现僧众相残的惨剧。

第4章 相国寺(4)

  由于房门无法关严,所以并没有锁。他闪身进去,发觉室内也如外观那般,虽然破旧,但收拾得分外仔细,连一片断裂的指甲、剃掉的须发都找不到。他从衣箱里找出一件寝衣,从上面扯下来一条系带,虽然没有身上直接掉下来的东西,有这样贴身的也未尝不可。又从袖袋中取出一块朱砂,在那布条上写下一连串扭曲的字来。那字并非汉文,也并非任何已知的语言,宛如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乱麻,弥漫着混乱模糊的意味。他将那布条藏在床下,这样一来若是那观义进入了这间屋子便会被他设下的这道囚邪阵法困住一段时间。再加上他在每一间僧寮上留下的符咒,只要待他回房设好最后的一道法坛,便可以形成青冥大阵,将整个相国寺拉入中阴界,到时候便可以强迫那鬼放开观义就范于他。

  只不过那观义既然已经知道他是捉鬼来的,恐怕对他早就有防范,日光一收、众僧入定之后就会有动作了。他须得回房尽快设好法坛才是。

  却在此时,他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口齿含糊,没有语调,似乎是在念经一样。

  是有人回来了么?

  回身推门出屋,却猛然定住了脚步。

  那门外的景象早已变了。他看到的不再是那几株槐树,而是几棵缀满彤红果实的柿子树,在暮色最后的余晖里舒展着沉甸甸的枝条。原本的僧寮变作了邻水结着的屋舍,远处青山从两旁环抱过来,山腰雾霭横斜,昏鸦如云雾一般呼啸而过。

  恍如隔世般的景色,另檀阳子的心头狠狠地抽了一下。

  青红无常身为鬼卒,却常常要在人间行走。所以他们需要一具在人间可以“穿”的肉身。他们会选择一些在母胎中已经死去、命魂已经离体的胎卵住进去,作为新生儿降生在人间。最初他们不会记得自己身为地狱鬼卒的身份,如普通人一般长大,直到十八岁前后才开始回忆起自己的真实身份,并且能够随时脱离身体回到地狱中去。肉身会变老,会变得不再好使用,到时候他们便会将之丢弃,再去寻一副新的肉身。

  而这一世,檀阳子十八岁以前一直住在紫裳山中那少有人至的清静道观里。那十八年中每一次从他和师兄那间小小的寮房出来时,看到的便是眼前的景象。那颗柿子树上一颗颗灯笼般的红柿子采一个下来,把皮撕开一个口用力一吸,果肉便充盈了满口,甜腻而筋道的口感什么时候都吃不腻。

  那已经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想到这里,嘴里竟也仿佛弥漫着那股清甜的味道似的,令人心头浮起淡淡的思念。

  这是……阵法?

  是那棘心鬼提前动手了?

  一般来说恶鬼强行来到人间是十分虚弱的,尤其是白天阳气最盛时都要躲避在人的身体里,只有日落后才能脱离。可是现在天还没黑,它却已经可以动手了么?

  檀阳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本高大挺拔的身体似乎变矮变瘦了不少,那原本的青花道袍也变成了蓝布短衫。用手往身后摸了摸,那斩业剑也没有了。

  他变成了十五岁时的自己。

  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的男声,“小阳子,又在想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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