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射
“这个,这个,她应该不知道。”印云墨打了个哈哈,“再说,大庭广众之下,还得顾着天家脸面不是。”
印暄盯着他,正色道:“知道真相的只有两种人:死人,和宁死也要守口如瓶的人。父皇的其他兄弟、皇祖父的殉葬嫔妃、当年宫中与王府消失的内侍、朕的乳母尹春娘是前一种;你、我,以及亲制皇祖父伪诏的老太监魏吉祥是后一种。除此之外,不会再有第三者!”看守地牢的翊林军早已被他暗中下令灭了口,甚至监守清曜殿的一众紫衣卫,他也曾生出过灭口的念头,只是不忍猝行,尚在斟酌之中。但这些,他并不愿让印云墨知道。
印云墨摸了摸下颌,喃喃道:“只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事关皇室威仪,若有人散布谣言,当以谋反论。朕便用鲜血白骨砌一道墙,看看透不透得风!”印暄面寒如霜,眼底杀机隐现,不怒自威。
印云墨微怔,随后笑着去拍当今天子的肩膀,“好啦,没影儿的事,犯不着未雨绸缪。”
皇帝看着搁在肩头的那只绝对算是“僭越”、“犯上”的手,目光沉了一沉,却又挪开视线,只作不察。
“走吧,圣驾迟迟未至,只怕百官饿着肚子暗中骂我。”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个德行?皇帝忍不住腹诽,嘴精舌刁、好吃懒做也便算了,你倒是吃胖点给我瞧瞧啊,看着都硌人!
本朝历代皇子成年即出宫另起府邸,赐封后需至藩地就任,这些藩地大多在偏远边疆,可以说是为皇帝守门户。譬如当今圣上的兄长肃王,便是封藩北疆雾州,与关塞要冲震州相邻。
历王因未成年而“病夭”,京中并未造王府,封地也未定,印暄力排众议,在历王府建成之前,特赐历王僦居皇宫。
有臣子搬出祖制谏诤,印暄并不发怒,只淡淡道:“朕若准卿之奏,是让历王住出过两朝天子的庆王府呢,还是谋逆的瑞王、泰王、平王府?亦或是,就住在你府上?”吓得那臣子两股战战,伏地称罪,再不敢多言。
于是,印云墨的临时住处便从清曜殿搬到了宛宁宫,相隔不远,景致却大为丰美,人气也旺了许多。最可心的是,门口没了监守的紫衣卫,只要不是后妃居所,来去自如。
宫人忙活着布置,印云墨闲来无事,也不要人跟随伺候,揣着袖口四处溜达。远远见一队紫衣卫过来,见到他齐齐跪礼:“王爷千岁。”
印云墨微微颔首,吩咐为首的紫衣卫郎将:“你过来,本王有事交代你办。”
那名郎将面上沉郁之色一闪而过,低头道:“卑职遵命。”
他尾随入了宛宁宫,转进一间无人内殿,见印云墨停下脚步,便如木桩般站定不动,低眉敛目一声不吭。
印云墨侧着头看他,忽然嗤笑一声,“真成木头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姓名么,如今该明白不是姓黄名舒了罢。”
左景年双膝跪地:“卑职以下犯上,冒犯王爷千岁,请王爷责罚!”
印云墨绕着他踱了两圈,不缓不急地道:“何止是冒犯,你都钻到本王被窝里去了……你说,这事儿若是捅到皇上面前,该当何罪?”
左景年攥紧了拳头,将前额低伏于地:“卑职万死莫赎其罪!请王爷当场赐死,万不可上达天听,以免王爷声名受损。”说罢抽出腰间奉宸刀,双手奉于头顶。
印云墨接过刀,在手中舞弄几下,见左景年毫无反抗之意,只俯首待死,登时大笑着拉起他,“开个玩笑罢了。被我熏染这么久,铁树都开花了,你怎么还一点长进都没有,说什么都当真。”
左景年怔怔看他,“王爷,卑职……”
印云墨眉一挑,“卑什么职,当初不让你自称‘在下’,如今反倒变本加厉了。我最后给你次机会,若是叫错,你就永远别想再见我——叫我什么?”
左景年低低道:“王……公子。”
印云墨板着脸:“我不姓王。”
左景年心一横,咬牙又叫了声:“公子!”
印云墨朗声而笑,将奉宸刀送回他腰间刀鞘内,“对了!只有我们两人时,我是公子,你是景年。记住了么?”
左景年心中百感交集,胸口仿佛被一块滚烫的大石堵住,连呼吸中都带着酸涩的热意。“记住了。”他铿然道,抬头直视印云墨。
只是这一看之下,正有如冰雪当头倾倒——面前金冠华服、口角含笑的男子,若是再丰腴几分、再年轻几岁,分明就是梦中少年阿墨的模样!
历王……印云墨……阿墨……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光是听闻清曜殿中人的真实身份乃是当朝皇叔,便已令他心乱如麻,彻夜难眠,只恨不得远远地避开去再不相见,可又忍不住远远地偷看他的身影轮廓。如今这一惊人之念,更是如同一把利刃直插胸腹,搅得五脏六腑支离破碎、剧痛难当。
阿墨阿墨,他究竟是不是阿墨!如若不是,天下真有这样巧合的容貌?如若真是,他又为何一无所知,仿佛全然不记得梦中之事?难道他真不记得,正应了那句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还是说,他根本就不愿与他相认,相逢只作路人面?
左景年面无表情地立着,分辨不出心中是恼是苦、是伤是痛,只觉整个人都木然如死了。
“怎么了?”印云墨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魂兮归来。”
“……没事。”左景年长而微弱地吐了口气,面上异乎寻常的平静。
“回过神来就好,”印云墨笑着轻拍他胳膊,“我怕你就这么僵死了。”
隔着厚实的秋衣,左景年依然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度,宛如自己在梦中抱着阿墨时怀中的热度一样。他胸口猛揪,不禁后退了半步。
印云墨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微动,犹自沉吟:“王府至多半年可建成,届时我便不得随意出入皇宫,恐怕一年也见不到你几次面了……要不,我想个法子,从皇上那儿将你讨过来?”又摇了摇头道:“不可不可,这不是误了你的前程!唉。”
左景年觉着冻僵麻木的胸口仿佛春阳烘照般,因他的几句话又有了复苏的温暖,冲口而出:“我愿意!”
“什么?”
左景年深吸口气,坚定地道:“我愿为公子效命。什么前程功名,于我而言不过是浮云,只要公子不嫌弃,我愿终身为公子驱策。”
印云墨深深看他,目中满是欣慰与喜悦,忍不住伸手拥住他,用力地抱了一下。“多少年了,一点都没变。”他喟然长叹。
左景年僵在他怀中,霎时心跳如鼓,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脸,在耳边嗡嗡作响,哪里听得清这句低语。王爷……公子……阿墨……他思绪骤乱,竟张口结舌不知该叫什么好。
幸而印云墨很快放开他,“你若真愿意,我会想办法。”
左景年籍机后退两步,这才喘了口气,只觉连耳根都烧热起来,拱手掩饰道:“一切听从公子吩咐。”
印云墨道:“你先回去当值,久了恐惹人生疑。”
左景年点头,心中有些怅然,栈恋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第20章 非我非鱼是因果,一饮一啄为天意
子夜时分,皇宫一处荒僻院子,墙根处一男一女的私语声被蓊郁花木掩映,微不可察。
男子声音问:“你可看真切了?”
女子簌簌地穿着衣物,语声中犹带云雨过后的娇懒,“错不了。王爷单独将他叫进内殿,我便躲在门外偷听,听见他们说到‘冒犯’、‘前程’什么的。”
“什么冒犯?什么前程?你说仔细些!”
“王爷好像在说何止是冒犯,什么钻进被窝,什么该当何罪……哦,还说什么想法子,将你讨过来。左郎将说愿为公子效命,终身驱策什么的……”
男子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就没听见一句完整话?”
女子有些委屈:“其实我听得也不太真切,怕凑太近被他们察觉。那可是王爷,若是发现我听墙角,还不得把我打死,我为了你,连命都豁出去了!”
“好啦好啦,别哭了,我知道你对我好。”
女子哭哭啼啼道:“那你得答应我,想法子让我出宫,我才能嫁你。”
“放心吧,不就宫女脱籍吗,哪天我见皇上心情好,替你讨个恩典就是了。”男子按捺住不耐烦,嘴里哄道。
“真的?”女子又惊又喜。
“千真万确。好了快走吧,别惹人耳目。对了,别忘了继续打听,还有什么发现及时告诉我。”
“那……我先走了。”女子依依不舍道。
男子点了点头,目送她钻出树丛,左右张望一番,提着裙裾小跑而去,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蠢女人。”径自穿戴完毕,转过墙根,走出庑门,赫然是紫衣卫校尉谢豫。
他边走边在心中琢磨,这听来的几句只言片语虽不清晰,连起来却也能见几分端倪。看来历王软禁于清曜殿时,与左景年有一腿是必然的了,难怪要向皇上讨要他。左景年大约也愿意,不然不会说什么效命驱策。
“呸!”谢豫不屑地啐了一口,“什么忠心耿耿、救驾有功,还不是靠卖屁股上的位!难怪隔三岔五就往清曜殿里钻,给人玩儿上一个月换连升三级,他倒会精打细算!”他语气虽鄙夷,心底却有些懊悔,当时那么多监守的紫衣卫,王爷只赐了两碗蛇汤,可见对他也是有些意思的,偏这个左景年会顺杆子上树,抢到他前头去了。否则如今当上郎将的,应该是他谢豫!
他满腹恼忿不平,想起历王的容貌,心中又痒又燥,对左景年更是恨之入骨。
私通诏囚、勾引王爷、秽乱宫闱,光是其中一个罪名就足以令他死无葬身之地!要是皇上追究起来,十个王爷也保不住他。如今的问题只在于,怎么将这事不露痕迹地捅到皇上面前,自己又能从中渔利……谢豫目光阴鸷地抿紧了嘴角。
御书房内,印暄正连夜在灯下批阅折子。
按朝制,六部的奏折统一递往内阁,由三名内阁辅政大臣审阅,将统一后的批复意见附在折子下面,称为“票拟”,再上呈皇帝朱笔批红,方可定夺。如此一来,便可大大减轻皇帝的政务负担。但有两处奏报,除了皇帝亲阅,再无第二人可以得见,那便是来自紫衣卫与“鹰哨”的密报。
眼下正有一份紫衣卫密报呈在印暄面前。他由头至尾、一字一字看完后,慢慢拢起了眉峰,冷笑一声:“朕还没下手呢,倒有人蹦跶起来了。”
一旁研磨的魏吉祥轻声问道:“紫衣卫中有人不老实?”
“是朕这个小六叔不老实。”印暄屈指扣着密报,“瞧见没有,说他与一名曾监守清曜殿的紫衣卫私交甚密。今日还明目张胆地差人来向统领要人,统领不敢做主,这才合着这份匿名举报一同送到朕这里来。你可知,这名紫衣卫是谁?”
“是谁?”
“朕刚刚提拔的郎将左景年。”
“这个……似乎有些令人难以置信。”魏吉祥谨慎地道,心想历王若真想收个紫衣卫当侍从,直接向皇帝讨要便是,何必过问紫衣卫统领,多此一举。
“空穴来风,未必无音,朕倒要看看,这两人的私交究竟有多密。”印暄淡淡道。
魏吉祥问:“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
“若举报之事为真,历王自然会向朕提起讨要,若为假,便是有人蓄意诬陷。不论是私通之人,还是诬陷之人,都在这一批监守过清曜殿的紫衣卫中。”印暄顿了一顿,“你上次说,共有多少人?”
“共是五十二人。”
印暄慢慢笑了一笑,“朕已决定如何处置这批紫衣卫了。”
魏吉祥低头问:“要灭口吗?”
“不,朕要将他们赐给历王作侍卫。”印暄道。
“对呀,一旦他们成为历王亲卫,自然不敢去嚼主子的舌根,倘若口风不紧,皇上便可以历王的名义暗中除去,如此一来也不怕整个紫衣卫人心动荡。奴婢怎么就没想到这么好的法子!”
“不过,朕交到他手上的,只有五十人。”
魏吉祥心念数转,顿时凛然于年轻天子深沉的心思:被除名的两人中,其中一人必是左景年,无论举报是真是假,皇帝都起了疑心。倘历王不提他最好,皇帝爱才,势必收归己用;倘历王所讨要的正是他,他必死无疑。另一人,恐怕就是举报者了,无论他隐藏得多深,皇帝想要将他掘出灭口,亦非难事。
只要与历王之事有关,皇帝绝不会手下留情。一念及此,魏吉祥更是提心吊胆,再次告戒自己,唯有守口如瓶,方能保全性命。
翌日傍晚,印暄在御花园信步时,远远便见印云墨独坐池边垂纶的背影。他示意宫人不必随侍,一个人走过去,悄然站在他身后看。
“皇上说我这一竿能否钓上大鱼?”印云墨头也不回地低声问。
印暄想起他关于“金口玉言”的怪论,无声笑道:“能。”
“什么颜色?”
“来做赌吗,朕赌红色。”
印云墨失笑:“这么肯定,该不会这一池子放养的都是红鲤吧?”
印暄也笑,“朕总要赢你一次的,赌不赌?”
“好,我赌……黑色。”印云墨道,“赌注是什么?”
“若是你赢,这皇宫里无论你看中了哪一样,朕都赐给你。若是朕赢……朕要你做一件事,你不得拒绝。”
“什么事?”
“等日后朕想好再说。”
印云墨摇头叹道:“狡猾。也罢,赌就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