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射
历经千辛万苦,法台终于建成。时王子年满十六,散发跣足,身披白袍,携《道德经》、《南华经》、《清虚经》三卷道书登临台顶。台高百丈,王子语声飘渺,台下人却听得字字清晰、声声如磬,有如神助。王子每讲一句,高台便悄然上延一尺,从日出讲到日落,台已高耸入云,不辨顶端。
此时空中传来仙乐天音,霄汉金光万道、瑞雾千涌,丹犀宝殿云端隐现,琪树瑶花阆苑飘香,金童玉女列队接引。王子脚踏虚空,如拾阶直上,须臾消失于云中。仙家景象转瞬而逝,法华世界一开即阖,万人见此天象,伏地跪拜,口称‘福生无量天尊’。
烈帝悲声长呼,奋身登台,摩天高台却步步矮缩,复归于百丈。烈帝彻夜留候,不见王子回头,方才明悟天人永隔,郁愤成疾,未竟年而终。”
茶座中一位女眷听得眼圈泛红,低声道:“烈帝一片赤忱心,却遭无情弃,好生可怜……”
另一女眷也接口:“就是,王子看似清洁,实为冷漠;宣讲无私,其心有私。他是修成正果了,众生却因他的愿心受苦,这是仙人所为吗?”
她丈夫看起来像个饱学的文人雅士,驳斥道:“无知者勿多言!道家以无私见有私,有私不偏私;不受情之勾牵,亦不受无情之勾牵,一切顺其自然,各缘因果。烈帝爱欲强求,不管他人是否接受,犹如野火焚卷;王子以水克之,清流浇灭,余下满地灰烬又能怪谁?”
说书人抚掌道:“这位先生高见!正如太上所言‘柔弱处上,强大处下’、‘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也。”
“王子飞升后,就是临央仙君吗?”有人问。
“王子飞升真仙后,拜在紫微大帝门下,受赐法名‘临央’,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修行,又数百年,得证金仙果位,人称临央仙君。因于梦中受点化,后精通入梦出梦之术,擅长穿行众生梦境结缘传法,故而又有个别号叫做‘梦中仙’。”
“那烈帝呢?他驾崩后钧国又如何?”
“霸主既殁,烽烟四起,帝国转眼崩塌如浮沙之塔。又五十年,另一强国奕国崛起,一统中原五百余年,后也亡于战祸。天下大势便是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轮转如盘。众生尘世受苦,唯有解脱轮回,飞升成仙,方能长生久视,永享福缘。”
满室一时寂然无语,人人似乎都在感慨:凡人寿尽轮回后,一切空空从头再来。而此生奔波于俗世、忙碌于红尘,究竟所为何求?
印暄倚在椅背,双目微合,似养神又似沉思,许久后勾了勾手指。
花霖上前附耳问:“大公子有何吩咐?”
“明日我要一访紫清观,你好生安排。”印暄轻声道。
“遵命。”
翌日辰时,印暄驱车前往昶州城郊的天灵山。入得山中,一路只见林石涧泉,景色幽美,两径松涛阵阵呜咽如潮、深谷云雾茫茫奔腾若海,好一番福地洞天景象。
紫清观建于山麓面阳开阔之地,群山叠屏,犹如玄武守护;带水环绕,恰似朱雀翔舞,确是一方汇聚地气灵枢、拢烟抱霞之风水宝地。
马车停在观外松径,花霖先行查看,却见门庭冷落,并无香客,一问方知今日仙君接见新入教弟子,紫清观闭观一日不见俗客。花霖回到车旁禀报,问道:“大公子是否先回转城中,改日再来?”
印暄淡淡一笑:“我是俗客否?”
花霖恂然谢罪。
印暄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既然是俗客,就行俗事。去取千两纹银送于观中主持,请他代为通传引见。仙人瞧不上阿堵物,俗人还不得趋之若鹜?”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观门大开,主持道长亲携一干修士出门,以接待贵客的规格将印暄迎入观内。
紫清观主持年约四旬,白面长须,因长期保养得当而气色红润,这会儿看着印暄的眼神如看一尊金人,堆笑道:“贵客来得真是不巧,仙君今日闭门,贫道就算身为主持,也不敢违逆仙意。”
印暄扫视一眼雕梁画栋的重殿,神态恳切:“我早闻仙君灵验,不远千里前来求拜,明日又将启程,此番若错过势必抱憾终生。这样吧,我见贵观虽宏壮,还有不能尽善尽美之处,愿再捐白银千两以添香火,还请道长援为引见。”
主持听得心花怒放,强忍喜色道:“贵客如此诚意,贫道自当尽力而为。请移步客房稍事歇息,待贫道叩问仙意后再来回禀。”
印暄在客房中喝了两盏茶后,便见主持进来,满面笑容道:“贵客大幸,仙君说今日可破例见一人。”
“多谢道长。”印暄起身正要随他前去,却见他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撤手后那镜子竟凭空悬浮,光彩如满月。
主持屈指一弹,金色圆光迅速扩散,变成一道可供单人出入的圆月门。“此乃仙君所传法术,贵客不必惊异,请进门谒见。”
印暄见识过僵尸爪、飞头降,这虚空化门之术已不足以令他惊异,倒是有几分好奇:门后那个苏教主究竟道行几何,能否看穿他的身份?抱着试探之心,他示意侍卫留在原地待命,举步迈入月门。
周围一片白雾弥漫,不辨方位。印暄低头看脚下,亦是云雾,却如踏实地般平稳。一阵清风吹过,白雾倏忽飘散,他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水榭凉亭,四壁垂以纱帘绡帷,灿软若烟霞,隐见帘外浩淼烟波。亭中琳琅宝玉装饰、奇花异草点缀,华美至极。
青玉案旁立着个身穿雪色道袍、长眉细目的十六七岁少年,朝他莞尔一笑。
印暄只觉一股荡心动魄的艳色扑面袭来,逼得四周仙葩失色、美玉无光,仿佛天地间独这一份工笔细腻的鲜妍眉目,其余事物皆沦为背景,泼墨般淡去。
少年一拂衣袖,案上兀然出现两个玉杯,碧叶银毫随水浮沉,热气腾腾,清香扑鼻。“贵客登门,当扫雪烹茗以待。”他笑吟吟道,语声圆润如弦。
印暄此时方定下心神,拱手道:“不速之客擅登贵宝,还未请教主人家尊名。”
少年怡然落座,拈起茶杯,“我是苏映服,时人称我苏教主、苏真人,直至我不慎在世间显露临央法身。”
印暄正色拱手:“原来是仙人降世,在下今日得窥仙颜,实乃身为凡夫俗子的莫大荣幸。”
苏映服伸手示意他入座,“你若是凡夫俗子,也进不了这紫清仙境。我早知今日观中会来一个非常人,千金卖的不过是份诚意,看来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印暄举杯轻啜,茶香如暖流入腹,清馨沁骨,瞬间头脑清明、精神一振。玉杯放置案上,杯中茶水自动满盈,依旧氤氲生烟。他心中惊叹,面上却泰然:“我不过是凡尘中一俗客,纵然多些黄白之物,也称不上是非常人,仙君谬赞了。”
苏映服道:“我说你是非常人,不为世俗地位,而是因你身怀道骨仙根,若有瀛洲之志,此生羽化不难。”
“仙君此言,是欲点化我?”
苏映服微微颔首,“你前世乃碧落中仙,因凡心未静,玉帝暂请下尘寰,而今谪限将满。我与你前世有旧,此番度你还归紫府,证果非凡。”
任凭世人如何心性坚定,听闻仙家此语,无有不喜出望外者。印暄却因对怪力乱神之事始终抱持一种莫名的反感,即使亲眼所见,仍然定心自存。消弭去一丝躁动,他不露声色道:“前世种种,今生不可知亦不必知。我只是好奇,仙家如何行度人之法?”
苏映服目露赞赏,曼声道:“仙家度人之法,不拘一格,岂是凡人所知,惟有缘者信之不疑,方能得证。君不闻昔年西汉大将军霍去病,祷于神君庙,神君现形愿与之欢好,去病大怒而去。后病笃,复遣人哀恳神君相救,神君曰‘霍将军体弱,吾欲以天阴精气补之,将军不悟,认为淫欲,遂尔见绝。今日之病,不可救矣。’去病遂死。”
印暄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巫山云雨也是度人之法?”
“正是。可惜襄王无缘仙道。你却不同,已自具仙根,只欠一缕神气。我可以传授仙法,助你伐筋洗髓,脱胎换骨。”
“果有如此神奇?愿闻仙家妙法。”
苏映服目视他,眉梢唇角漾起一抹浅笑,色授魂予,魅惑天成:“仙家与凡人肌肤相凑,则神气自能往来。你若能与我相聚七昼夜,自当神完气足,消尽俗肌,重换仙体。”
印暄愕然,忽然朗声大笑:“仙家也有凡尘爱欲之心么?”
“凡人看来是爱欲颠倒,仙家眼中不过是缘分来去。”苏映服伸手握住他一腕,恍惚间由男体变作女身,却是个颜色柔媚、光艳射人的少女,“仙家不着色相,无谓分体别形。公子眼中若还有男女之分,我便换个躯体如何?”
印暄面色一沉,甩腕起身,“恕我凡心未静,受不得如此仙法,多有叨扰,自当别去。”
苏映服脸色微变,又转笑道:“公子欲蹈霍将军覆辙乎?”
印暄冷笑:“神君若诚心结交,霍将军未必会大怒而去。自恃道法,居高临下,以垂怜、裹胁之态求欢,心高气傲如霍将军岂能同意?我曾听闻仙君千年前成仙之事,以为云淡风清不染尘俗,可堪敬佩,如今一见,原来是这般模样。看来我与仙君无缘,就此别过也罢。”
苏映服面色乍青乍白,连带着丰艳之色也减损了三分,叹息道:“你虽无情,我却不能弃故人之义,总须尽力才行——你看我眼睛。”
印暄心中只想扭头离去,闻言却身不由己地粘住脚步,去看那一双琥珀色眼眸,仿佛海面旋涡般,一股难以抵御的无形之力将他神志吸纳其中……
第26章 一点心思燎起,万千绮念不可收
少年向后弓起腰身,忽然望向他藏身之处,一双眼睛黑凉凉地盯着帷帘,勾起嘴角无声地笑。
印暄手心里揪着纬纱,那笑容令他心惊肉跳地想闭上眼睛,眼皮却完全不听使唤。
好、看、么?少年笑着翕动嘴唇,悄悄做了几个口型,忽然扬声道:“你已藏在帷帘后偷看了十五年,还要看多久?”
印暄赫然发现,床上空无一人,十五岁的印云墨起身拾起地上朱衣,神态自若地披在赤裸身躯上,朝寝室深处行走。印暄不由自主地撩开纬纱,尾随而去。
温泉浴池白雾蒸腾,印云墨将光润如玉的双臂架在池沿,湿漉漉的乌发绸缎般散在后背,热气为脸颊晕染上一抹诱人的潮红。“暄儿,你还未回我的话。”他慵懒地眯着双眼。
“我,我就看见两次。”印暄有些局促地答。
“撒谎!你一直在偷看。”印云墨睁眼,幽然看他,“在你心底,从未忘记过这一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淀在识海深处,你以为我不知道?”
印暄陡然一股心慌意乱,嗫嚅道:“小六叔……”
“别叫我小六叔,你和你父王一模一样。”印云墨冷声道。
“不!不是的——”印暄正待辩解,却见印云墨朝他伸出一只胳膊,水珠自光洁的肌理间盈盈滚落。
“拉我起来。”
印暄犹豫一下,抓住了他的手。不料对方猛一使劲,将猝不及防的他拽入浴池中。印暄呛了两口水,随即被水中柔韧赤裸的肢体缠绕。
“你嘴上说得无辜,这里却骗不了人。”
印暄惊觉被对方握在掌中的下身如怒蛙抬头,在紧贴的湿衣下隆起坚挺的弧度——不知何时,七岁的幼童身躯已长成为健壮成熟的男体,在声色与欲念的刺激下,阳气勃发,燥热难耐。
“你……”
印云墨的容颜近在鼻端,鬓发濡湿,红唇微启,凤目迷离。印暄一时无措失语。
“若想证明清白,就推开我,走出去。”印云墨将他搂抱,附耳呢喃。
暗香自耳鬓厮磨间冉冉散发,一点深埋的心思瞬间燎原,万千绮念一发不可收拾。印暄骤然翻身,将怀中少年压在池沿,低头深吻,唇舌纠缠。
少年曲起一条腿,圈住他的腰身,喉间发出甜美销魂的呻吟。
“云墨,云墨……”印暄忘情吮吻对方光滑细腻的肌肤,将一切世俗伦理抛却脑后。怀中少年便是他的极乐世界,他要侵入他、占有他,纵使万劫不复,也绝不回头。
“没想这荒山匪寨中,也有如此美景。”大堀山后山的一处梅林,风寒未愈的印云墨与马贼打扮的左景年一前一后漫步而至。面对雪地红英的烂漫景致,就连一贯无心风花雪月的左景年也忍不住低声感叹了句,却见印云墨蓦然扭头,望向远方天际发起了怔。
“公子,公子!”他连呼数声,印云墨才回过神,伸手一指梅林:“景年,你说究竟是雪色迷人,还是花色迷人?”
左景年道:“应是雪色花色交相辉映最迷人。”
印云墨淡淡一笑。“我倒觉得,这雪色花色,不过都是心中之色。入眼为空,入心才是色,就这点而言,佛家说法也不无道理。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末了语气陡然转沉,一声罄响似的铿冽:“色不迷人人自迷!”
“——色不迷人人自迷!”冷喝声在印暄耳边炸响,浑如分开两片天灵,倾下一桶冰雪。他猝然惊起,神智顿脱浑噩,涤荡一清。
如梦初醒般抬头,见绫帐半悬、银钩斜挂,玉案上瑞脑吐着青烟,空气中一股说不出的暗香浮动,而正与他在锦榻上颠鸾倒凤的,竟是自称在世仙人的苏映服!
印暄一把推开缠绕的少年肢体,面色铁青地起身穿衣,咬着牙道:“好个淫荡不要脸的仙君!”
苏映服侧身而卧,以手支颐,不着寸缕的身躯肆意舒展,暖玉温香般散发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光艳与妍妩。他似乎对印暄的叱骂并不在意,只神色遗憾道:“本想借人间交合之法助你脱胎换骨,可惜功亏一篑……你若始终放不下世俗观念,此生便真与道无缘了。”
印暄冷笑:“如此道法,不修也罢!就此告辞,不扰仙君修行!”
苏映服道:“你如今身在我紫清仙境,我若不肯放行,你一辈子也休想出得去。”
印暄扯开四周纱纬,满目只见浩浩汤汤的波涛一直延伸到天际,整座凉亭仿佛漂浮在海面的一叶孤舟。他不死心地弯腰伸手一撩,确是真真切切的冰凉水面。
苏映服倚在床头浅笑,“我没骗你,即使跳下水,游上三日三夜,也仍在这片汪洋之中。”
“——你究竟想怎样?”印暄强忍满腔怒火,寒声道。
“公子这话,似乎透着股我不理解的禅机。”左景年道。
“你看他,自然解我话中之意。”印云墨指了指梅林深处的一道人影,“邢大当家此时便是心中无色,所以才舍得辣手摧花,摇落漫天残红来练箭呢。”
左景年早已看见邢厉天在林中练箭。他目力极好,见随劲气飘舞的一瓣落英,未及沾地便被飞箭钉在树干上,最多时一弦四箭,例无虚发,果然是箭术不凡。
印云墨颔首道:“虽未登堂入室,已窥得以气驭箭的门槛,这邢厉天还真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倘若这四箭齐射,你能一剑挡下吗?”
左景年想了想,道:“勉强能。”
“那也就离真正的御器之术不远了。”印云墨微微一笑,“你先留在这,我要过去打扰邢大当家,顺道借用一枝他的箭。”
左景年依言留在树后,不放心地远远觑看,见公子走过去后与邢厉天交谈片刻,那马贼头子竟将随身武器交给他,还附在身后比划了一番,似在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弯弓搭弦。
左景年相信公子心中自有打算,静观其变,忽见一枝长箭携龙吟虎啸之声疾射而出,半空中蓬起一簇浓烈赤光,以流星追火之势朝西北方向飞去,须臾不见了踪影。
邢厉天仰望箭光破空,神色有些愕然,半晌垂下弓道:“好个出神入化的一箭!祁公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