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射
印云墨亦讶然摆手:“可不关我事,那一箭是你射的,我连力都没发呢。”
“我射的?”邢厉天翻来覆去看自己执弓的手,很有些难以置信,“不可能啊,我的功力怎么会忽然暴涨至此……”
印云墨笑眯眯地将手笼进袖里:“或许正如你们习武之人所说的,什么‘突破瓶颈’的机缘到来了吧。大当家慢慢研究,我先回去休息了。”
邢厉天随意点了点头,此刻一门心思都浸淫在武道上了,反复开弓拉弦寻找着当时的感觉。
左景年跟着印云墨踱出梅林,忍不住问:“公子,那一箭连我也未看得清楚,究竟是谁射的?还有那团赤光,不像是箭气,总有些相识之感,却不知是何物?”
印云墨笑道:“要射出那样一箭,他缺的是境界,而我缺的是力道,合一合不就成了么。至于那团赤光,确是你的旧相识,好生回忆吧。”
他又转头望了眼天际,自言自语:“人事已尽,接下来就看你自身意志了。若心底有半分留恋,活该出不来,哼。”
“公子在说谁?”左景年不解道。
印云墨撇嘴:“一个误入藕花深处的家伙。”
“怎么,公子莫非还想对我兵刃相向不成?”苏映服浑不在意印暄悄悄握住袖剑的右手,将雪色道袍随意一披,起身步步朝他走来。
印暄冷冷道:“纵你有百般法术,我也不惧一搏。”
“何必呢,一番拳拳盛意,反倒落得被你敌视。”苏映服轻叹,“也罢,你此生既无仙缘,强求不得……”
他边说边走得近前,印暄警惕地侧身闪开几步远,更不敢再看他面目,心中不免生出了无奈与焦急。
正在这时,脚下骤然一震,紧接着穹顶四壁都猛地摇撼起来,周围炸裂声响彻不绝,好似天崩地摧一般。苏映服霍然变色,失声道:“有人企图毁我结界!”急急抬头,见穹顶上一簇星点,眨眼间涨作拳头大小,又眨眼大如罄钟,于黑雾萦绕中放出夺目赤光。
印暄从异象中回过神,见周围光线扭曲起来,那些垂纬绣榻、玉案仙草都虚化了一般逐渐淡去。他愈发怀疑一切都是幻化出的假像,心一横,闭了眼便朝亭外海面上冲去,果然没有落水,脚踏实地似的凌波而去。身后依稀听见苏映服气咻咻的骂声:“竟是龙血养成的赤精蛊灵,也舍得用来自毁破界!早说拿出来换人可不好,暴殄天物……”
眼前一阵光影迷离,恍惚已身在山郊野外,远眺可见飞檐斗拱,看来离道观不远。印暄一路步行,找到停在观外松径上的车马,吩咐守车的一个侍从进观,去叫还在厢房中等候的花霖等人。
一干侍卫莫名其妙地见印暄消失在房中,半日后又面如寒霜地坐在车内,谁也不敢多问,驾车掉头直朝昶州城去。
到了城中客栈,印暄立刻叫来数名心腹侍卫,吩咐他们深入市井调查有关天罡教的消息,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了回报,多是天罡教教主苏真人如何显神迹于人间,有目共睹,确非招摇撞骗的凡人。这一点印暄已深有体会,并将他定位在邪魔妖道之流。另一条却令他心生警惕:昶州知州许澄江也是天罡教信徒之一,常弃政事不务,前往紫清观斋戒修行,在人前对苏真人也是一口一个“仙君”,恭敬至极,每年都要拨好几笔专门款项,借口修缮道观、救济出家人,其实统统给天罡教添了香火。听说,还做了苏真人的亲传弟子,私底下端茶递水、捏肩捶腿,伺候得比下人还殷勤。
“荒唐!堂堂五品大员,去为个江湖妖道打杂献媚,朝廷的脸都给他丢尽了!枉法渎职、愚昧昏聩、气节全无,这种人也能成为我大颢百姓的父母官,是朕为君之耻!朕今日可以严惩他,可以砍他的头,可我大颢十三府一百八十州县,究竟还有多少个这样的官员,还在逍遥法外?”印暄沉痛地道。
一干侍卫见皇帝撂了重话,纷纷惕然拜倒,恳请息怒。
印暄并无迁怒之意,挥手让他们起来。一贯挺直的腰身向椅背靠去,他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一时间觉得肩上重荷如山,疲惫得想要卸下一切好好歇息。可他卸下的担子,又有谁能扛得起来?
眼下当务之急,是拔了天罡教这颗毒瘤,好好整顿一番昶州吏治。
“花霖,依行程看,后队一万人马几时能到昶州城?”
花霖略一思索,道:“回皇上,大约半个月后可到。”
印暄颔首:“那就先探一探这个知州许澄江,看究竟不堪到什么地步。”
“皇上要显明身份吗?”
“暂时不,你先着人去打探许澄江近日在何处做什么。”
花霖诺了一声,正要出门。印暄又叫住他道:“再叫人快马回一趟卉阳,看看历王的病好了没有,若是还病着,责令随行御医用心医治,需要什么药材,八百里加急也得给朕即刻送到。”
“遵旨。”花霖行礼退出房间,心中暗道:皇上性子冷峭,何时对人这般上心过,历王殿下也算是荣宠冠绝。这位王爷虽说位分高、容貌俊,可惜总有些不着调,有时故弄玄虚跟个神棍似的,说起话来尊卑不分,皇上竟也能容得下,想想也是醉了。
第27章 狼子野心觊国器,青丘九尾窃仙名
自被虏至匪寨已有五日,印云墨按方吃药,风寒渐有好转,倒把雪中大堀山当做游览胜地似的,一派悠闲度日。因为大当家对他颇为客气,一干马贼们摸不清底细,也不太敢得罪,只按吩咐轮班监视,不叫他逃走便是。
这一日,左景年假扮的新匪喽啰,被头目柳麻子点名一同下山去采购,不得不暂时离开印云墨左右。邢厉天在校场操练儿郎,大约是出于炫耀实力好打动对方的心态,便叫人去请祁公子来参阅。
印云墨被催逼不过,只得披上大氅出了房门,刚走到校场墙边,便见长长的两队道士和女冠从寨门方向迤逦而来,中间拥着一架十分华丽的坐辇。那坐辇悬空浮动,仿佛有清风托举其下,四面薄如蝉翼的纱帘行云流水般翻卷,飘飘然宛如仙人銮驾。
“……是苏真人!”
“仙君驾临了!”
土匪们纷纷丢下武器,兜头就拜,祷祝的祷祝,许愿的许愿,场中顿时闹哄哄一片。
邢厉天也露出惊喜之色,匆匆上前接驾。一名身穿雪白道袍的十六七岁少年飘下坐辇,容貌堪称绝艳,目中仿佛蕴有神光,令众人凛然之余,又不禁生出心荡神驰的遐想。
印云墨脚下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避到墙后。
“仙君大驾光临,我凌云寨真是蓬荜生辉,没有十里长迎是小人们的过错。”邢厉天在少年面前拱手道。
他虽是恭敬行礼,却没有其他人的卑微之态。苏映服玩味地注视他,绮艳一笑,叫场中众匪三魂不见了七魄,只是痴痴呆呆地看。
邢厉天眼中也有惊艳之色,却不至于失态,低了头问:“仙君此番前来,有何训示?”
苏映服从袖中抽出一支箭:“这是你的?”
邢厉天接过一看,的确是自己的特制箭矢,点头道:“正是,不知为何会在仙君手中……”他忽然想起前两日射穿天际、不见踪影的一箭,脱口道:“莫非便是他射出的那一箭?”
“他?他是谁?”苏映服问。
“仙君可还记得半年前赐我的批语?‘白山红道,日在庚寅,十死一生,天命归临。’”邢厉天眼底泛出热光,“他便是我的天命之人。”
苏映服目光闪动,笑道:“那可就恭喜邢寨主了。不妨叫来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
邢厉天心底掠过一丝抵触,竟不知为何,不愿让那人被苏映服瞧见,但仙人吩咐不能不从,便对身后一名手下说:“祁公子怎么还不到,再去催请。”
印云墨转身欲走,之前来请人的喽啰恍过神,推了他一下:“没听见吗,大当家的叫你过去!”
见避无可避,他只得迎上前去,走到两人跟前。
苏映服上下打量他,不觉皱起眉,目光中疑惑浮动。如此盯了片刻,脸色忽然就白了:“你!你是——”
印云墨不咸不淡地道:“可还记得管狐之术?”
在世金仙苏真人如同见了鬼一样,脸色大变,蓦地化作一缕青烟疾飞而去,竟是连坐辇、侍从和派头都不要了。
邢厉天愕然立在当场,看看天,又看看印云墨:“这是……怎么回事?仙君为何突然遁去?”
印云墨哂笑一声:“大概是怕又被我丢进汤锅里涮吧。”
邢厉天莫名其妙地攥着那支箭,隐隐意识到,这位被他强虏来的公子哥,恐怕来头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得多。倘若他能站在我这边,死心塌地为我臂助,何愁大事不成!凌云寨的大当家这么想着,望向印云墨的目光越发热切,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
印云墨不禁拢了拢大氅,打个冷战道:“风大天冷,没事我先回屋了。”
“等等!”邢厉天叫住他,示意喽啰们继续操练,随即一把抓住印云墨的手腕,“随我来。”
印云墨一路踉踉跄跄地被他拉入就近的屋子,倒是不怕他心生什么邪念——从对方身上,他并没有感觉到淫欲,只觉一股深入骨髓的执念,十分炽烈且狂妄。
“祁公子,你觉得当今天下是否太平?”邢厉天正色问道。
“是否太平?”印云墨摸了摸下颌,“北疆一直在跟宛郁打仗,听说今年流年不利,多涝多灾,不少州县闹马贼、盗匪,大当家可不就是其中一撮。”
邢厉天对“一撮”这俩字眼很不满,却也没有计较,又问:“你觉得当今天子如何?”
印云墨思来想去,诚实地吐出一句:“他最近挺倒霉。”
“都说天子无道,上苍才会降下灾祸以作惩罚,既然如此,我等为何不能替天行道,起兵讨伐昏君?我相信此刻只要有人举旗振臂,必然四处呼应,届时我再继续收纳兵马,大事可成!”邢厉天口气狂傲十足,“你可知道仙君曾为我批命,说我有帝王之气?出身草莽又如何,哪朝开国皇帝不是马背弓刀打下的江山,他印家能从乱世中搏天下,难道我邢厉天就不行?!”
印云墨似笑非笑地点点头:“不错,你身上的确有股帝王气。”却把后半句放在肚子里:只可惜过期一千七百年,如今做不得数了。
直到眼下,他终于能确定那个该死的“天意”为何安排两人相遇:他欠他一个答复,以至对方执念成狂。尽管他问心无愧,但毕竟因果由此而种下,不破这个执,就了结不了千年前的一段纠缠。因此他不得不以身应劫,破而后立。
邢厉天听他出言赞同,心中狂喜,放声大笑道:“好!好!我果然没有看走眼!云墨,从今而后你就安心留在凌云寨,你放心,这荒山野岭待不了多久,很快,整个昶州就都是我们的了!”
“昶州?不是还有两个卫的官兵镇守着,如何能轻易夺下?”
“哼,说是两个卫,半数吃空饷而已,更何况那知州许澄江唯仙君之命是从,仙君说我有帝王气,他又怎敢违逆天命!等我集结足够人马兵临城下,他定然会开门献城。拿下了昶州,相邻的旭州也就唾手可得,届时我以两州为基地向外扩张,籍着宛郁入侵、昏君腹背受敌两难兼顾的契机,很快就能吞下整个山阴府。到时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我的胜算自然就更大了。”
印云墨听他规划蓝图,前景十分壮美,微微一笑:“好处都被你占光了,那我呢?”
邢厉天握住他的双肩,洒脱地说道:“我不是承诺了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若登基,你便是当朝宰相、内阁首辅,若还不称意,便封你个异姓王爷也无不可。”
印云墨简直要笑出声,顺势搭上他的胳膊,做了个把臂同欢的姿势:“啊呀,王爷什么的实是担当不起,随便给个二品三品官做做就好了。哦,顺道把那一万两黄金赏我如何?”
邢厉天嗤了一声,道:“等我当上皇帝再说吧,如今却是不行——你家人竟也不着急,怎么赎金还没半点动静?”
话说苏仙君化作一股青烟飞回天灵山中的洞府,在密室里踱来踱去,十分焦躁,口中喃喃:“他怎么出来了?不是说要囚到老死?看样子是被他认出来了,这该如何是好……”焦躁过后又有些恨然:“这些年我摄了多少活人精气,修行已近大成,还怕他一个空壳子不成!如今他决计打不过我,就算揭我老底,也没人肯信,我怕他做什么?寻个机会一气弄死不就得了!”
这么一想,他的神色缓和了许多,又不自觉地摆出一副柳夭桃艳的风流仪态,仿佛随时随地准备着释放仙气,好教见的人统统拜倒在脚下。
派去卉阳的紫衣校尉陈石半路便回转了,心急如焚地向印暄禀告:在半途的山道中,发现了一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马车,以及数十具被野兽撕扯后残缺不全的尸体。尸首多数被剥去衣物,难以辨明身份,但经过仔细识别,他赫然发现,其中几具尸首,竟是奉命护送历王回卉阳的一干紫衣卫!
印暄还未听完,脸色就变了,从椅子上腾的起身:“历王呢?可有见到历王?”
陈石摇头:“并未见王爷,还有左郎将也不见踪影。微臣四下打探,听闻前几日一股马贼毁堵道路、袭击商队,贼首的就是那个邢厉天。微臣只恐王爷……为贼所掳,便立即回来禀报。”
“邢厉天!”印暄怒极反笑,“好个狗胆包天的贼子,还敢向朕勒索赎金不成!”愈是事急,他便愈是冷静,沉下声道:“历王倘若真被邢厉天掳走,左景年武艺高强,又忠心耿耿,定然会拼死护救。现场既无他的尸首,要么是随历王一同被掳,要么是回去搬救兵。但他不过区区一名郎将,没有朕的信物调动不了大部兵马,因而得先追上朕禀告此事才是。依他的脚程,早就该到昶州城了,为何至今没有音信?”
“或许,左郎将也一同被掳了?”陈石道。
印暄闭了闭双目,似乎在转瞬间下了决定:“昶州卫所不可靠,花霖带两个探子留在此处,其余人等随朕立刻出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卉阳。朕要亲率兵马,踏平大堀山,救回历王!”他目中杀机毕露,冷冷道:“皇叔若少了根汗毛,朕要诛杀所有与邢厉天有关联者,鸡犬不留。”
假扮成马贼喽啰的左景年一回到凌云寨,就寻隙去看望印云墨,见他仍一派散漫地倚在榻上看书,不禁劝道:“公子,你就真不着急?此地不可久留啊!”
“我自然知道,所以在等你回来。”印云墨放下书,把三册道书齐齐叠好,揣进怀中,“该看的我都看明白了,我们今夜就离开匪寨。”
“公子有何妙计?”
“无计。”印云墨道,“我观左郎将神勇举世无双,想必护我冲出匪寨并非难事。想当年赵子龙护主于百万军中七进七出,而今不妨一效。”
左景年思索了一下,十分认真地回答:“若邢厉天也下令不害公子性命,我倒是有信心带公子冲出去。只恐他抱玉石俱焚之心,暗箭难防,我死是小事,却不能伤到公子。”
印云墨大笑:“你还当真了!我怎舍得让我家小左赤手空拳去对抗万名贼匪?”
左景年本以为屡屡被他作弄,早已习惯,不想脸上还是发了热,低头道:“还请公子明示。”
“你既通晓易容之术,何不将我化妆成马贼喽啰,趁夜混出匪寨去?”
左景年恍然大悟:“对呀,我如何没想到。”又皱眉道:“只是寨门夜防甚严,没有通行令不得出入。”
“这倒也不难。”印云墨道,“你现在就去厨房,舀一勺水倒在灶台前方两尺处,然后躲在隐蔽处静观其变。”
左景年虽不解其意,但对他的话坚信不疑,转身便去了。
厨房里黑灯瞎火没有人,左景年舀了一瓢雪,用内力融化了,倒在灶台前的地面,随即屏息躲在柴堆后头。
天寒地冻的夜晚,那一瓢水很快就结了层薄冰。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屋外拖沓的脚步声,一人嘴里啷里格啷地哼着小曲,推门进来,却是带着毡帽、满脸通红的柳麻子。只见柳麻子搓了搓冻僵的手指,走到灶台前掀开锅盖一看,哼哼唧唧地骂:“一群光吃不干活的夯货!分明交代过给爷留点吃的,竟然又忘了!”
他气呼呼地转身,想要去掀墙角的菜筐,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这下更是火冒三丈,一边揉着痛处,一边破口乱骂,直把管厨房的上下人等骂了个祖宗十八代。骂了半晌似乎还不解恨,便扶着腰踹门而出找人算账去了。
待到脚步声远去,左景年钻出柴堆,登时被个硬物硌了脚。他弯腰拾起一看,却是枚枣木刻成的油腻腻的通关令牌。想来是管理后勤的柳麻子随身携带之物,被方才那一下给摔了出来。
他再次默默感叹:公子果然神机妙算。将令牌揣进袖子,拔腿就走。
用猪皮、锅灰、药膏、草汁等物化了个简易的妆,换上半旧棉衣,又戴了顶灰扑扑的毡帽,俊美清贵的王爷成了其貌不扬的马贼喽啰。两人牵上马匹,有惊无险地用通关令牌出了寨门。
山路漆黑,崎岖难行,但好在积雪反射微光,且左景年内功深厚目力极强,依稀能看清路况,与印云墨共乘一骑,放慢马速朝山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