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射
顶风冒雪地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到山麓,再穿过一片密林,便可看见县道了。待到山路略宽,左景年才敢扬鞭策马,朝昶州城方向疾驰。他早已借采购机会勘察过,比起路途遥远的卉阳,昶州城离此只有三四百里,且算算脚程,御驾已至昶州,还是先将公子送至皇上身边为好。
跑了不到半时辰,胯下马儿忽然打了个响鼻,惊恐不安地踢踏起来,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狠狠吓到一般。左景年立刻安抚马颈,马儿却腾跳得更加疯狂,险些将两人掀翻在地。他当即搂紧印云墨,脚尖一点,飞身下马。
脚下踩到的却不是实地,软腻腻好似蠕动的蛇虫,漆黑四周悉悉索索地响起什么动静,仔细听去,却是无数诡笑声、哭泣声、咯吱咯吱咀嚼声……声音忽远忽近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张巨网将两人笼罩在鬼蜮中,直叫人毛骨悚然,浑身寒栗尽出。
第28章 曾裂磐石做悬记,为掘灵器迎劲敌
“什么人装神弄鬼!”左景年喝道,拔剑出鞘。剑芒吞吐如雨夜奔雷,罡气激荡之下,将那些呜咽诡音涤除一清。
自印云墨被掳后,短短几日时间,他已勘破以气御剑的武学巅峰,隐隐窥见一剑破万法的修道门径。
一道白光从天而降,在面前化作人影,却是一身雪白道袍的天罡教主苏真人。他神色复杂地盯着印云墨,目光中既有余威犹存的恐惧,又有积怨满盈的幽恨,片刻后露出一抹恶意十足的媚笑:“六皇子,哦不,现在是六皇叔了,这十五年来在地牢过得可好?忍饥挨冻舒不舒爽?蛇虫鼠蚁咬不咬人?”
印云墨淡淡道:“好不好反正都过去了,倒是你,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难道不知叛主之奴最后会是什么下场?”
苏映服尖声诮笑:“你以为如今我还会怕你!当初你趁我血脉未醒,以陷阱将我捕捉去,百般奴役,为求自保我不得不忍受。眼下我已觉醒青丘血脉,法力高强,而你却依旧是当年的空架子,你猜我想做什么?”
他脸色阴森地磨了磨后槽牙:“我想把你活活吃了,吮血嚼肉,骨头拿去磨制法器。”
左景年勃然大怒,剑尖寒芒暴涨数尺,仿佛握着一柄发光的长枪,煞气腾腾地指向苏映服:“邪门妖道,受死!”
苏映服媚眼如丝地瞟了他一下,似乎全不把威胁放在眼里,“哪里来的小马贼,倒是个天生的好炉鼎,放心,等我吃了他,便来‘吃’你。”
话音未落,左景年手中剑光如激流攒射,杀机凛冽地朝他扑去。朔风仿佛被这道骇人剑气催动,陡然呼啸大作,连带着周围飞沙走石、枝折雪落。竟是一剑感应外物、共鸣天地,正应了道书所言“一石投水,满湖皆波,生生而起,衍涉涟漪”,而后反哺自身,将这锋锐杀气生生催大了十倍百倍。
这下连苏映服也微微变了脸色,袍袖一挥,手中多了条白色软鞭,鞭梢赤红,宛如雪地一簇火焰。他将柔韧的鞭身一团,半空泛起水镜般的光盾,将剑气全数挡在盾光之外。
“你也配用鞭!”左景年厉喝一声,人剑合为一道电光,携劈波斫浪之势,朝苏映服当头斩下。
苏映服亦冷笑道:“区区凡铁,也敢撄我法器!”将软鞭一抖,放出无数青色光刃,旋转呼啸着,冰霰暴雨般砸向对面二人。
一连几声脆响,左景年的长剑片片断裂。他急退,以手中残余剑锋,为身后的印云墨挡下所有攻击,自身肩膀大腿却被光刃割裂,登时血流如注。
“公子,僭越了——”他低声对印云墨说,左手一抄,将对方牢牢托在后背,转头又对苏映服道:“你想伤他,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苏映服咯咯姗笑,如同戏弄猎物的野兽般一步步逼近:“好一对同命鸳鸯。本座便成全你们,去我腹中双宿双栖吧。”
左景年以断刃拦于身前,心中暗恨不已:若是有一柄趁手兵器,他未尝没有一搏之力,战况何至于此!
印云墨趴在左景年背上,抬头望向漆黑夜空中稀疏的星子,一副魂游天外的神态,自言自语:“啧,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
“啊呀,”他忽然叫道,“我记起来了。”说罢拍了拍左景年的后颈:“小左快走快快走,迟了可要被这狐狸吃了。”
左景年听见这熟悉的语气,眼眶一热几乎落泪,脱口道:“阿墨,我们去哪里?”
“东南方,山谷。”
左景年不假思索地纵身跃起,运足全身内力,朝东南方向飞掠。
“好俊的轻功。可你们以为这样就能逃出我的手心么?”苏映服一脸嘲弄,脚步飘忽地追上去,看似步履悠闲,速度却快得惊人,犹如跗骨之蛆紧贴其后。他自信这两人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不想他们死得太轻松,自然要好好戏耍凌辱一番。
左景年背负印云墨,将轻功催发到极致,如飞云掣电,肉眼几乎只见一道拖曳残影。影子过去好几息之后,滴滴鲜血方才洒落雪地,红白分明,触目惊心。他外伤颇重,内力又急速流失,已觉疲惫,好在没过多久,印云墨便在他耳畔道:“前方右拐,下谷去。”
掠过一角岩石,左景年便见到这山岬全貌。连日飞雪,其余地方早已积雪数寸,白茫茫一片,可谷底盆地却裸露着土壤,土壤是焦黑之色,似乎被一把天火狠狠烧过,不容积雪,也摧杀林木,整座谷底寸草不生,荒凉如死。
此地似乎有些眼熟……左景年念头一闪,来不及多想,几个兔起鹘落进入谷底,按印云墨指示,停在一块高耸庞大的巨石下方。那石头亦色作焦黑,从正中间一条整齐的深深豁口,仿佛曾被什么神兵巨剑硬生生斩裂。
左景年望着岩石上的裂缝,恍惚如同陷入梦境。
苏映服紧随其后踏入谷底,似是嫌污了鞋底,悬浮于半空:“跑不动了?正好本座也玩腻了,六皇叔,我劝你自己乖乖过来,说不定本座会发善心,让你死得痛快些。”
“这是……巴蛇化龙的那座山谷?”左景年如梦初醒。
印云墨微微一笑:“可还记得我为你所炼之兵器?”
苏映服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浑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无名火起,雪白软鞭一抖,游蛇般朝印云墨卷来。
左景年一把将印云墨推开,自身被这一鞭抽飞数丈,狠狠摔在巨石上,喷出大口鲜血。顾不得查看伤势,他将手中断剑插入石中裂缝,灌注全身内力,大喝一声:“给我爆——”
一声轰然赑响如惊雷撼地,巨石猛然炸开,气浪携着土石向四面八方冲击,印云墨立刻趴在地面上,饶是苏映服也不敢直面相抗,疾退出数十丈远。
漫天石末中,左景年慢慢现出身形,朝苏映服一步步走去。他右手低垂,手臂上仿佛有团团星云旋动,定睛看去,却是盘缠着一条骨白色长鞭,鞭身十一节,节节相扣,接缝处浑然天成,节上弯钩倒刺丛生、险恶至极。
他将手指轻轻一弹,长鞭发出一声低吟,似乎内中器灵正迫不及待想要择人而噬。
苏映服盯着他臂上长鞭,目光乍亮,失声道:“巴蛇骨……不,是化螭蜕骨!哈哈哈,小马贼,你倒是给我献上了一份重礼!”
左景年面无表情,却从魂魄中透出一股凛冽肃杀之气。夜空中仿佛有种无形而庞大的威势,沉沉地压下来,苏映服笑容顿敛,惊疑不定地后退一步,妖兽直觉疯狂催动,心中响起尖锐预警:不可与敌,走为上策!
他立刻听从本能,旋身化作青烟便要遁走,一条长鞭放出玉白光芒,煌煌然如星河垂练,铿铿然做虎啸龙吟,气势磅礴横扫而来!
半空中响起一声野兽的凄厉嗥叫,青烟剧烈震颤几乎消散,最终还是挣脱了鞭芒,仓惶而逃。
血雾蓬然散落,如同下了一场红雨。断成两截的雪白软鞭落在地上,眨眼现出本相——原来是一条极长大的毛茸茸的狐尾,通体雪白,尾梢一簇殷红毛发,如同焰火一般。眼下却血淋淋地落在地上,裹泥带土,丑陋不堪。
星带似的鞭芒黯淡下来,又盘回主人身上,逐渐隐入手臂肌理之中,不见踪影。左景年长长吐出一口气,血缕从嘴角不断涌出。他精疲力竭地跌坐在地,被印云墨接个正着。
印云墨伸出手指在他脉门上一搭,松了口气道:“法力消耗过甚,好好将养几日便无碍了。”
“法力?不是内力?”左景年问。
印云墨笑道:“小左,你可有够迟钝的。若非你已突破凡人境界,哪里能驾驭这化螭蜕骨鞭,重伤那头九尾狐妖?”
突破凡人境界?左景年难以置信,嗫嚅道:“可我还没学会坐忘与一阳生……”
印云墨大笑:“我不是说过,证道途径千千万万,不独坐忘这一条。你将武学修炼到巅峰,返璞归真,自然可以以武入道。”
左景年若有所思。但很快,他就把修道之事暂时搁置,追问更加关心的话题:“阿墨……公子,你真是我梦中的阿墨?”
“你认为是,那便是。”
“十五年前,若不是公子入梦救我,我早已死无葬身之地……我不过一介草民,公子为何要救我,还夜夜相伴、讲道传法?”
“凡人,吾观尔身怀仙骨,与道有缘,特此下来点化,引尔步入仙途——你想听这种大忽悠吗?”印云墨似笑非笑道。
左景年有些赧然地垂下眼睑:“我自知资质愚钝,入不得公子法眼。那……真话是什么?”
“我被关在地牢,又冷又湿又黑又饿,偏生要关满十五年,时限未到离开不得,实在无聊死了,就想找个人玩玩。于是我睡着后,神魂就飘啊荡啊,嘿,看到山神庙里有个小子,眼神又狠又倔像只走投无路的小豹子,觉得蛮有趣,”印云墨笑嘻嘻地揪了一下他的鼻尖,“于是就是你了。”
“公子被关在地牢十五年!莫非之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界山避劫之事,全是谎言!”左景年惊怒交加,“公子乃是皇裔,身份尊贵,当年成祖皇帝为何要囚你?”
印云墨撇了撇嘴:“你可知当年章承太子是怎么死的?”
左景年道:“听说是突发肾病,暴疾而薨。”
“什么肾病!他那是马上风。”印云墨嗤笑一声,“问题是,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干的,父皇、皇兄们,甚至连我的小侄子,都不相信我有什么清白可言。不过也怪不得他们,任谁看到太子死时床上的情景,都会认定我是个淫邪妖人。”
左景年眉峰紧蹙,脱口道:“太子床上那人一定不是公子!”
“你信我?”
“笃信不移!”
印云墨笑着叹了口气,拍抚着他的肩膀道:“知我者,果然非你莫属……太子床上的,是狐妖焰尾,它本被我收为仆兽,却遭人诱怂,与那人联手构陷我。”
“那人是谁?公子似乎知晓,却为何不抗辩反击?”左景年问。
“知晓归知晓,但你要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你不想承受,它便不来。既来之,则安之,正如世人所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说到“天意”二字,印云墨露出一丝讥诮笑影。
左景年不解其意,但感觉对方并不愿深谈,心想:必然是我做得不够好,以至公子还不能完全信我,待到公子觉得可说之时,自然就会说。因而不再纠结,转了话锋道:“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印云墨道:“焰尾伤重,短时当不会追杀我们。你道基初筑,境界未稳,我还要帮你调理一番。昶州离此最近,城邑繁华,药材也齐全,我们就去那里盘桓几日。”
左景年点头,想想又道:“御驾也在昶州城,我先将你送到皇上身边。”
印云墨一指夜空中的紫微星:“你看帝星南移,暄儿应是离开昶州了,若是有缘,说不定还能在途中遇到。”
“那我去寻匹马,这就动身。”左景年起身,半蹲下来,正是等着背人的姿势。
印云墨自然而然地趴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还有剩下的两块鳞片、两根尖齿、三条蛇蜕,别忘了一同打包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当年的(部分)真相是这样滴:
苏狐狸:大仙我血统纯正逼格高,怎能被丢汤锅里洗涮还要给人暖被窝,怒反!
庆王:艾玛六弟有只狐狸精!艾玛狐狸精还会变脸,省了一张人皮面具!
前太子:尼玛我日了个狐狸!
叔:当初我向天意抗争了哟,然并卵。人家可是“天意”。
第29章 困兽犹作力竭斗,百足之虫死未僵
天色大亮,凌云寨里早已是人声嘈杂,十分热闹。当日负责送饭的喽啰大咧咧地推门进来,见床上衾被高拥,肉票似乎还未睡起,心中不满,指桑骂槐道:“后院的鸡啊狗啊都醒了,你竟还睡得着?快起来吃饭!”
叫了几声没有反应,他恼怒之下,上去一掀被子,却发现几个枕头塞在下面,哪里有肉票的身影。
“操他娘的!”喽啰把食盘一丢,风也似的去禀告大当家。
邢厉天正盘算着再催催祁公子,叫他给家人写封信,立刻将赎金送来,不想被这噩耗打了个猝不及防,当即大怒道:“混账东西!几十个人看不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快去给我搜,把大堀山一寸寸翻过去,也得找出人来!”
整个寨子立刻碌乱起来,马贼们四下搜索,不见肉票踪影,昨夜守寨门的弟兄忽然想起,柳麻子的两名手下天黑后还说有事出去,莫不是出逃的肉票与帮手?邢厉天听了禀报,当即叫来柳麻子,问他通行令牌何在。柳麻子期期艾艾道:“不知丢哪儿去了……昨个晚上还在呢。”
邢厉天一巴掌把他掀出两丈远,厉喝:“速速点齐一千人,随我去追!”
山道上积雪盈尺,前半夜马蹄踏过的痕迹还隐约可见,邢厉天领着人马,沿痕迹追踪,追到密林外的县道,蹄印便断了。正在踌躇之际,他忽然想到苏仙君。
怎么早不逃,晚不逃,偏偏在苏仙君见过一面之后就逃了?邢厉天一脸阴霾地想,莫不是仙君与他说了什么?如今想来,当时仙君见到他,神色很是诡异,还突然遁走,莫非其中有什么猫腻……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打算先去昶州城找苏仙君,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退一步讲,也可求对方以仙法相助找人不是。
于是一大队马贼啸聚起来,喽啰们揣着找人的谕令顺道打家劫舍,声势浩大地朝昶州城奔去。
话说苏映服鲜血淋漓地回到天灵山,一壁痛失主尾,愤恨得要发狂,一壁又要躲着无处不在的信徒,唯恐给他们瞧见狼狈相。跌跌撞撞飞进紫清观内殿,当头撞见给他擦香炉擦得正欢的知州许澄江。
许澄江半头白发、一把山羊胡子,瘦得有棱有角,披着八卦袍看起来像个落魄老道,见一贯高高在上的仙君如今狼狈不堪,直嚇得五雷轰顶。苏映服存了事后弄死他的心,也就不计较了,气喘吁吁地吩咐:“把修行弟子送来七七四十九、不,九九八十一人,只要少男少女,本座要闭关传授法门。”
许澄江又惊又喜,觍着脸凑上去:“仙君,看在弟子诚心侍奉的份上,可否也算弟子一个?”
苏映服看他的老脸褶子,嫌弃道:“滚!”
许澄江被骂得灰头土脸,出了紫清观后左思右想,觉得仙君正在气头上,就不要在他面前碍眼了,于是悻悻然坐马车回了城,打算去积尘许久的州府衙门逛逛。
这一逛就逛进了青楼里,才喝了大半天花酒,便有人因为也吃了闭门羹,来找他询问详情。
邢厉天在几名悍匪的拱卫下,毫不客气地闯进许知州的安乐窝,劈头就问:“仙君怎么突然闭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