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非天夜翔
项述:“???”
顿时哄堂大笑,谢安稍稍眯起眼,知道这是陈星入乡随俗之意,主动要求开清谈会了。陈星话中之意,乃是胡、汉二者为族裔,是个大的统称,并不能具体阐述“人”的定义。这是虚辞之能、诡辩之术,根据战国时公孙龙的“白马非马”演化而来。江东崇尚清谈,对此命题早就熟得不能再熟,陈星此举无异于送上门让人吊打,于是先前起身人等便纷纷坐下,意欲将陈星驳得哑口无言。
“胡人,是人的一种,”另一名文士说道,“正如汉人是人的一种,如江纳河,清谈不是诡辩,小兄弟,这都是我们玩剩下的了。”
孰料陈星话锋一转,反问道:“那么我问问各位,‘人’是什么?咱们总得搞清楚人的定义,才好来争辩铁勒人是不是胡人、与在座各位有没有仇罢。”
这话一出,倏然都哑火了,“胡人是不是人”这种问题不难解释清楚,可人是什么,却极少有人认真想过。
项述初时猜测事情无法善罢,只待有人报官,自己便带着陈星冲出去,厅内虽人数众多,却都是文人,不是自己一招之敌,顾全谢安面子不下重手,也就罢了。孰料陈星君子动口不动手,几句话就把在场人等统统问住,看样子情况似乎还不太糟,只是这问答,着实也让项述有点费解。
王羲之笑道:“在座的各位都是人,这还用得着问么?”
陈星想了想,说:“在我看来可未必,要知道自己是什么,首先得说清楚这东西的定义,否则又怎么用来定义自己呢?”
“说得对啊。”谢玄也被陈星给忽悠进沟里了,人者万物之灵也,这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说法,可要如何给人下个清晰准确的定义,哪怕是先贤大圣,也有所不能。
于是厅内静了一会儿,有人便道:“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
这是《列子·黄帝》上的一句话,陈星想也不想就驳倒了他:“那八尺的怎么说?三尺的怎么说?小人不是人么?”
“生而具双手双脚,头颅一桩者谓之人。”先前最先叫嚣着要“报官”的文人开口道。
“那么生来缺一手一脚的怎么说?”陈星笑道,“谁若说战场上断了手足的将士就不是人了,我第一个不服。”
谢安道:“生而具三魂七魄者,无论形体,俱谓之人。”
谢安这句可以说是在玄学上点出“人”的本质了,当即满座顿悟,赞叹不已。陈星却道:“那么对一个人来说,三魂七魄不复存在的话,就不再是人了。”
项述心想这不是废话么?
谢安道:“那就是皮囊了。”
“可以动手报仇了罢。”有人说道。
“等等等,”陈星道,“三魂七魄丢光的人,如果我没记错,叫‘死人’,对罢?那么死人是人么?”
众人开始骂陈星了,陈星却释然道:“‘死’,命名也,人者名形也,死人如果不是人的话,那胡人当然也不能算人。”
所有人:“…………”
项述:“……”
“死人与胡人怎么能一样?”汉人们对陈星的诡辩相当不满。
“你是不是拐着弯骂我?”项述对陈星也相当不满。
陈星忙道:“那,咱们换个说法,猫狗有三魂七魄么?”
谢安:“……”
陈星疑惑道:“如果猫狗有三魂七魄,那么猫狗能算人么?如果没有,谁来证明除了人之外的生灵,都没有三魂七魄?”
这下谢安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本来若强行说万物除了人之外,都没有齐全的三魂七魄,也勉强能自圆其说。可是证据呢?要证明世间唯一拥有魂魄的生灵,就是人,便得先证明除了人之外的任何动物都不具备魂魄。
魂魄之说尚属虚妄,强行证无不仅没有理论支持,陈星更能举出一大堆反例——譬如六道轮回说、阴阳说、转世说,人这辈子死后下辈子兴许会转生为动物,这么说来动物也与人一样,是有魂魄的。
陈星又补充了一句,说:“生来缺魄者也是有的,总不能不把这些人当人罢?此先不论,传说世有狐妖,修炼为人,与人无异,唯独些许兽性未脱,这么说来,变成人的妖怪还算人么?为何世人都不将妖怪视作人对待?”
谢安果断道:“此理不同,毕竟我等都未见过狐妖,不能研究。”
“既是如此,大家也都未见过三魂七魄,”陈星欣然同意,“魂魄一说,可以不划入讨论范围中了。”
“是的,是的。”大伙儿纷纷擦了把汗。
但接下来,则是满厅沉默,话题绕回来以后,更无法回答陈星有关“人”的定义了。
“人不过是约定俗成的指代,”谢安思考良久,而后说,“如何称呼,取决于我们自己,纠缠一个称呼,并无多大意义。”
陈星又道:“可是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们,这个称呼是如何来的,对此表示一下好奇,小弟想与哥哥们讨论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安的缓兵之计行不通,挠了几下背,心想这可怎么办呢?
谢玄说:“那么天驰兄弟,你以为呢?”
陈星讶然道:“这就又轮到我了?”
陈星解决文人,就像项述解决武人,甚至比项述还要干净利落些,毕竟项述力敌千军,还要一个一个打,陈星舌战群儒,则是每次解决一批,典型的群体攻击。原本陈星还准备了一大堆仙人是人吗,“仙”若不是人,为什么叫“仙人”呢?仙人的问题解决后,还有“先人”“神”、拥有自己手语能用叫声互通信息的猩猩、猴子、会说话的鹦鹉等等。
没想到这伙人的战斗力似乎有限,这么快就准备认输了。
谢安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陈星自己说,陈星想佐证自己的观点,就必须得给出一个有力的说辞以服众人。
“愚见嘛,”陈星喝完了面前最后剩的一点茶,认真地说,“拥有‘本心’者,谓之人。”
众文人发出不屑的嘘声,然而嘘完之后,忽然又沉默下来,竟无人能开口驳斥陈星。
只因“本心”这二字,解释起来相当复杂,孟子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其中“舍生取义”之举,是为本心,但陈星所言,明显这一词的涵盖范围,较之儒学之中还要更广一筹。
“本心何解?”又有人说道,“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始谈它了?周而复始,绕来绕去,如何……”
“非也。”陈星说,“明辨是非之心,有不受外物所挫之坚,不被私欲所蔽之清,自由不受羁缚,独行不受左右的天真性情……”
说到这里时,陈星无意中一瞥项述,发现项述始终注视着他,两人目光稍一触碰,便都不自然地别开,陈星差点就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嗯,所以嘛,如此种种,一时无法细表,各位都在书中读过,我就不赘述了。要说清楚所谓‘本心’一词很难,但这个词,我想大伙儿心里还是清楚的,知道‘本心’是什么,也即是本心使然。”
“那么问题来了,”谢玄说,“失去本心者,就不能算是人了么?”
“当然了。”陈星笑道,眼角余光发现项述还在看他,只得假装看不见,“我们斥责他人‘与禽兽无异’或‘你不是人’,应当也不是一句玩笑话罢?”
一名王家弟子说道:“小儿未获开蒙,便不能算是人么?这么说来,我是不服的。”
陈星反问道:“谁说小儿无本心?‘天真无邪’一说何解?本心犹如心中明灯,该有的自然是有的。”
“世逢乱局,”又有人道,“常有易子而食、认贼作父者,你能说他们不是人么?我看不过是有人性本善,有人性本恶罢了。”
陈星又道:“性本恶者,想来不待我开口,早就被各位开除人籍了罢。”
“失其本心,后弃恶为善者又如何?”另一名谢家弟子问道。
陈星:“若你们能原谅此人,当然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重新加入人籍了。这才是所谓的‘约定俗成’嘛,对不对?这就是用‘本心’来定义‘人’的方式。”
“所以呢,本心也即人之凭证,隔着大老远就能认出来。我的这位述律空兄弟,向来是非分明,舍生取义,从未杀过无辜之人,更未与汉人为敌。胡人之中有为满足一腔残忍之欲、滥杀无辜者,亦有心怀天下、救国救民之人。否则,他又怎么会跟着我,来到建康,受你们的冷嘲热讽,讨这没趣呢?”
陈星绕了这么一个大弯,终于回到了正题上,笑着看项述。这时项述终于不避让了,神情却变得稍微有点复杂。
众人对项述的敌意已被冲淡了不少,又被陈星东拉西扯,绕晕了头,当即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见局面尴尬良久,最后还是主人谢安咳了声,打破了这沉寂。
“我看今天天色也不早了,”谢安说,“不如就……改日再谈?”
“好的,好的。”大伙儿都擦了把汗,眼看陈星气定神闲,给他一张案几一把折扇,指不定能谈到明天早上,只好借坡下驴,趁着主人谢客,纷纷离开。
陈星赶紧朝谢安使了个眼色,示意可以收场了,否则待会儿客人们出了门,回过神来又进门拉着他说个没完可招架不住。
谢安也朝陈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跟他来书房。陈星看了眼项述,项述神色如常,陈星本来期待着他夸奖几句自己,只见项述依旧是那一脸冷淡的表情,于是悻悻问道:“怎么样?”
“被你说得犯困。”项述答道。
陈星:“……”
书房中。
谢安现出一副谢天谢地的表情,盯着陈星看,不片刻便在书房里宽衣解带,把袍子除了,玉佩解下扔到一旁,只穿单衣,脱了鞋袜,朝书房榻上一坐,提起壶对着嘴就开始喝。
“清谈清谈,”谢安随口道,“成天就知道清谈,一帮子废物!”
陈星:“……”
“愣着做什么?”谢安见陈星与项述站在书房里,便道,“坐啊!晚饭想吃什么?我让他们烤头猪送上来?”
陈星:“那个……呃……没给您添麻烦吧?谢尚书?”
“现在是中书监了。”谢安叫苦道,“小师弟,你当真也不是省油的灯,罢了,不提这事。情况如何?这可有时间好好说说了。”
陈星一手扶额,说:“谢大人,呃,我仔细回忆了一番,你我好像真不是同门。”
谢安起身道:“上回我去华山,拜百里大侠为师后,回来就做足了准备,你看,这些年里,我四处寻访,终于天道酬勤——”
说着,谢安回身,将书房里的书架朝侧旁一推,哗啦啦现出一个大暗格内的架子,架中全是宝刀宝剑、瓶子坛子、玉佩戒指,十八般武器样样俱全。陈星看到那一幕差点晕过去。
项述皱眉道:“这是什么?”
谢安认真道:“此乃百里师父嘱咐我后,我为驱魔大业而穷毕生之力,搜罗得来的法宝。”
陈星:“……………………”
谢安示意陈星,说:“师弟,你不妨品鉴品鉴?”
陈星:“你……你让我冷静下。”
项述走到暗格架子前,拿起一把手戟,看了眼。
陈星道:“你早说嘛!搞这么多读书人还喝茶清谈什么的,把我折腾一顿,就不能带到书房好好说话吗?”
谢安无奈道:“你不知道,如今建康城中士族子弟趋炎附势,不先为你接下风,谁知你名头?你看,今天这么一折腾,过得几天,陛下铁定要召见你,名头这不就自动传出去了?”
“谢大人!”外头有人通传道,“王大人来了。”
谢安火速把袍子往身上一罩,拉上柜子,一整仪容,恢复了先前模样,说:“进来罢。”
来人却是王羲之,谢安于是礼貌一笑,点头,说:“正与我小师弟秉灯闲话。”
王羲之拿着一封书柬,笑道:“过得几日就是寒食了,届时想请天驰小兄弟,并谢兄往南屏山踏青。写了封帖子,念及遣人送来终究失礼,不如再亲自叨扰一番,以彰诚意。”
“好,好。”谢安笑道。
陈星忙送别王羲之,关上书房门,谢安又脱袍子,朝榻上一坐,问:“刚才说到哪儿?”
项述:“你这人前人后,两个模样,累不累?”
“累!”谢安语重心长道,“没办法,满朝文武百官,只知风花雪月、涂脂抹粉,你让我怎么办?”
陈星:“不至于吧!”
谢安抬手一指北边:“苻坚要打过长江了,眼下人人自危,你说呢?”
“没那么快,”陈星说,“他忙自己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只是谢师兄,你……”
陈星上下打量谢安,也在一旁坐下,解释道:“是这样的……”
陈星朝谢安转述了在长安、敕勒川两地所发生的事情的经过,谢安沉默不语,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叹道:“如此场面,我竟不得见!”
“幸亏你不得见好吗!”陈星抓狂道,“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建康,就完蛋了!”
谢安想来想去,最后仿佛下了决心,说:“留在建康,终究不是权宜之计,收到师弟你传书的那天,我就在考虑,不如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我这就辞了官,随你……”
“停!”陈星马上道,“想也别想!师兄,你已经超过四十岁了!我不知道当初师父是怎么和你说的,我就先不说你这身体能不能打得过妖怪,关键现在万法归寂,也不可能再训练出驱魔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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