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苏里
这是回白狼舰之后,楚斯依照承诺给他配的新家伙,原本是属于楚斯名下供其备用的,里头各种东西的登录权限都默认为楚斯自己,许多身份信息也都是自动关联的。
刚给他的时候,楚斯就对着通讯器全面解锁了一遍,而后解除了所有公务方面的关联,其他依然是默认的,也没那个时间慢慢改。全改成萨厄·杨的信息,被白狼舰的监测网摸到很容易暴露身份。
萨厄·杨破解草稿的时候,借助的是天眼和通讯器的一些功能,所以此时通讯器一侧的指示灯始终一闪一闪地亮着,活像个盯着人的监控仪或是记录仪。
楚斯瞥了通讯器一眼,没好气地提醒道:“小傻子们没多久也要登舰了,建议你注意一点言行。我总不能开着全舰广播给所有人洗一遍脑,真有那个能耐,我怎么不去创个什么邪教组织呢?”
这句话也不知道戳到了萨厄·杨哪个奇怪的笑点,他弯起眼睛看着楚斯笑了起来,不是那种畅快的大笑,也不是什么礼节性的微笑,就是无声的,从嘴角到眼角都缓缓漾开的那种笑意。这种笑总有股难以形容的奇异的吸引力,就像是他格外清透的眼睛一样,明亮但又深不可测。
“别动。”楚斯看着他的眼睛,凑近了一些,“就是这个笑……”
这样的举动反而让萨厄·杨的笑意停不下来,眼睛弯得更厉害,清亮的颜色就从弯着的眼眸里透出来,他被楚斯弄得一头雾水,但也并不打算反抗一下或是问个明白,而是趁着楚斯凑近了看他的眼睛时,顺势偏头亲了一下楚斯的下巴。
楚斯:“……”
“对,别动,就是这个样子。”萨厄·杨的手已经撑在了他身体两边,把楚斯半圈在自己和办公桌之间。他一边故意学着楚斯刚才的语气,一边让开了一些,目光又落到了楚斯的嘴唇上。
他又要凑头吻过来的时候,楚斯没什么表情地抬起了手,刚好抵住他。
楚斯的目光从眼角瞥过去,用一种“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的眼神看了萨厄·杨一会儿,道:“很抱歉,这张桌子是用来干正事的,我暂时没有任何给它开发新功能的打算,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办公室?嗯?”
幸亏这间办公室只对来往信号有实时监测,没装什么监视器,否则乐子就大了。
“一般而言,招猫逗狗都要承担后果,更何况逗人呢。”萨厄·杨道,“你拿我的脸玩了半天了,总得给点好处吧?或者……你是嫌你自己捏出来的脸不够好看?”
“你够了吧?”楚斯上身微微朝后仰了一点,看着萨厄·杨的眼睛,突然问道:“萨厄,你认识一个叫艾琳娜的人么?”
之前在邵老爷子相册里看到那个姑娘时,他就觉得有些眼熟,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眼熟,加上他的注意力又被黑天鹅之类的事情分散了,一时间也没个答案。
这会儿突然看到萨厄·杨的笑,他终于想起来那种熟悉是来自于哪了。
眼睛。
那双眼睛弯起来含着笑意的样子,和萨厄·杨非常像。但是又不完全一样,也许是眼睛颜色略有些区别?也许是萨厄·杨从来没有像艾琳娜那样大笑过。
萨厄·杨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却连想都没有想就道:“不认识。”
大概是他回答得太快,楚斯下意识问了句:“你确定?”
“老实说,能让我记住名字的人不太多,很容易就想完了。”萨厄·杨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耸肩道:“不过既然连名字都没记住,那也谈不上认识吧。”
他回答的时候,楚斯也觉得自己那句纯属多问。在看到萨厄·杨的眼睛时,他其实有点怀疑艾琳娜和萨厄·杨有非常亲近的血缘上的关系,比如……母子。
但是,谁会连自己母亲的名字都记不住还得再想想。
“也对。”楚斯点了点头,觉得自己没准是有点神经过敏了,好像那张毕业照上随便拎个谁出来都跟谁有关系似的。
不过既然提到了这个……
楚斯看着萨厄·杨犹豫了一会儿,张口问道:“你过去是什么样的?我是指小时候。”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只是想起来了随口一问,不想提也没事。”
其实上一回在去往翡翠港的飞行器里,看见萨厄·杨坐在舷窗边俯瞰着漆黑的城市时,他就想问这么一句。但那次只是一瞬间的探究欲,还不足以让他真的张口说出来。
但是现在,很多事情都已经不一样了。
萨厄·杨的目光吊在眼角,就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楚斯道:“长官别装了,你只有好奇到实在憋不住了才会问出来。”
楚斯再度发挥了自己身为明君的胸襟,不跟这种热衷于拆台的混账玩意儿一般见识,平静道:“我想你对我有一点误会,我其实是个非常开明好说话的人。”
“我觉得你可以试试去小白脸或者小傻子们面前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一遍,他们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萨厄杨道。
“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现在是我跟你之间的谈话,也许可以称之为闲聊?总之,你不想提也没关系,我完全可以理解。”楚明君觉得自己这话发自内心,没有任何问题。
萨厄·杨“噢”了一声,道:“那好吧,我不想提。”
楚明君:“……”
“非常开明好说话的楚长官,你的脸色有一点点绿。”
“……”
萨厄·杨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完,抵着楚斯的肩膀沉声笑了起来。他重新抬起脸的时候,眼眸里还有笑意,“逗你的。看在长官你这么讨人喜欢的份上,跟你说实话吧。”
楚斯睨着他。
“不是我不想提,而是我不记得了。”萨厄·杨道,“5岁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也或许是6岁?随便吧,那时候看不见东西,只能靠声音分辨,有点弄不清时间了。”
这么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就多得让楚斯无法消化,“什么叫……看不见的东西?”
“字面意思。”萨厄·杨曲起两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瞎的。”
楚斯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像是一时间没听明白那个词的意思。他下意识伸手握住了萨厄·杨指着眼睛的那只手突出的腕骨,蹙起眉问道:“怎么会?”
“不过我猜测应该不是先天性失明。”萨厄·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和平日别无二致,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因为那时候通过声音分辨出一些东西时,我脑中会有那些东西的大致轮廓,这应该属于一种记忆残留下来的本能反应。说明在那之前,我是能看见东西的。”
“我那时候大多数时间应该都被罩在某种仪器里,身上应该还联通了许多端口。”萨厄·杨眯着眼回忆道,“有药剂通过那些端口从各个地方输送进我的身体,我猜想应该是针对肌肉或是反射神经的药剂,因为我感觉能感觉到四肢,却无法控制它们,所以动弹不得。我猜那之中应该还有营养剂一类的东西,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人给我安排过任何进食,我却始终精神充足。”
“当然,那时候的精神充足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也就是长时间清醒地呆在黑暗里,重复地听着那些滴管和端口中药剂流过的声音。”萨厄·杨蹙了蹙眉,又渐渐恢复成没有表情的样子,道:“非常……非常无趣。”
第75章 过去
偶尔的黑暗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静下来, 但是长久的望不到头的黑暗只会让人变得焦虑、烦躁、愤怒、癫狂, 一切负面的东西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漫过来,顺着头顶、脚下、手指像斩不断的藤条一样缠绕上来, 直到把整个人捆束、笼罩、拉扯进更深的黑暗里
他能听见仪器外滴滴的指示音, 隔着某种封罩显得有些远, 像是另一个世界传过来的某种计时,夹杂着一些他那时候根本不懂的实验数据提醒, 枯燥又乏味。
每隔一阵子, 他会被传送进另一个实验舱里,每次实验启动的机械音冷冰冰地响起, 就会有两股力量加载在他身周, 也许是能量场也许是别的什么, 那时候的他不太明白。
他只能感觉到有一股吸力将他往一处拖拽,像是突然拔了橡皮塞的水池,巨大的漩涡以不可挣脱的力道捆束着他,力量大得几乎身体都被挤压变了形, 那架势似乎不是将他拽往空间上的某一点, 而是直接拽去另一个世界。
而另一股力量却企图将他固定在原地。
每当这个时候, 对四肢的控制力就会有一瞬间的苏醒,好像突然退回到药剂还不曾注入身体没有生效的时候。
然而这种知觉的苏醒就像他长时间充足的精神力一样毫无用处,只是在被拉扯的过程中,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徘徊在撕裂的边缘而已。
有时候他甚至都能闻见自己身上传来的血腥味——浓郁、刺鼻,让他因为过度疼痛而混沌的意识又复归清醒。
每当这种味道出现的时候,加载在他身上的两股拉力就会被撤离。他会被送回原本的容器里, 接受最精心细致地疗养。
没错,精心细致。
即便他对那些电子音播报的监测和疗养数据半懂不懂,他也知道那程序一道接一道的调养究竟有多么复杂。
于是,他总能很快恢复健康,再投入下一个轮回里。
这样的过程不知循环了多少遍,那一阵子他一直在做一个梦,梦见他站在一片深黑如墨的夜幕里,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大朵大朵晕染开的血,铁锈般的腥甜味道激发着他体内的条件反射,使他的精神亢奋并清醒着。他正要笑起来,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摸了摸他的头,问他:“疼不疼?”
然后他就不那么想笑了。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渐渐适应了疼痛,再大再深的伤口对他来说都无关痛痒,反正最后总是会好的。他不知道那些实验的最初目的是什么,但是一次次的失败无心插柳地赋予了他另一种机能,他的生理愈合能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人”的范畴。
等他模模糊糊地明白实验目的的时候,实验终于成功了——
他终于如人所愿地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时间对个体的束缚,填补了那些人口中所谓的“人仅有的不完美”,在一次次的“濒死——回溯——重来一次”的折磨中由被动触发变成了自主控制,然后渐渐麻木成了一个怪物。
“我在他们庆祝实验成功的时候逃了出来,我猜他们所有事情应该都是秘密进行的,那天有人查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一片混乱,给了我一个机会。”萨厄·杨耸了耸肩,“当然,一个看不见的小傻子是摸索不了多远的。我在那过程中撞上了一队流浪者,又被他们带上了飞行器。”
他说得非常简洁,所有的冲突和交火在寥寥几句话里就说完了:“他们有些倒霉,在某个星区跟另一队人起了冲突,也许是流浪者,也许是某个星球的军队,然后——boom!炸成了烟花,飞行器的紧急自救装置把我塞进了某个逃生舱,在太空漂了几天后被人打捞起来。”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打捞的人想必你也能猜到了,就是倒霉催的流浪者之王卡洛斯·布莱克阁下。很遗憾,他出现的时机不太合适,我那时候受实验影响,有点容易激动。总之我在卡洛斯·布莱克手下的飞行器上呆了几天,双方都不是很愉快,这奠定了后来我和他们几次打交道的情绪基调。再后来他们刚巧和军部有个交易,我回到了地面。军部在我身上找到了一些实验信息——”
萨厄·杨偏了偏头,点着自己的颈侧,“好像是这里吧,据我所知后来某个军部中将带人去把整个实验连窝端了,里头似乎还有几个小鬼。”
楚斯突然想起蒋期公寓前出现过又消失的那个孩子,也是颈侧有数字标记,“所以上次碰见的那个……”
“啊——那个小崽子。”萨厄·杨道,“我当时确实在想会不会跟那个实验室有关。那里最初的看管应该不像后来那么严。也许他们认为四五岁的孩子什么也做不了吧,我想那时候逃跑的难度不算很高,逃过好几个小崽子。我后来逃走的时候,隐约听见一个追来的人说那是我第二次脱离控制了,当然,对于第一次我已经全无印象了。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记得的人去记一次失败的逃跑。”
“后来呢?”楚斯问道,语气有着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的轻低。
“后来花了几年的时间治疗,眼睛恢复了,然后军部把我安排进了疗养院,再后来就被你甩了一脸血。”萨厄·杨说完笑了一声,“一个非常无聊而没有新意的故事。”
其实在曾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楚斯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萨厄·杨那样一身反骨的人为什么会愿意呆在疗养院里,甚至在最初的两年里会愿意接受训练营的约束,乃至于出去做任务。
他翻来覆去想了很久,除了找刺激没能想到别的理由,于是便给萨厄·杨身上扣了个别有居心的帽子,算是某种程度上的以己度人,因为他自己就是带着目的去做的。
但是现在,他却觉得也许那之外还掺杂了一些别的,不那么疯狂和逆反的原因。
“你喜欢疗养院和训练营么?”楚斯问道,“我是说,撇开被我找茬和找我茬的那些事。”
萨厄·杨挑起眉尖,语气带了一丝嫌弃的味道,“你觉得呢?当然非常非常讨厌,每次看到那些幼稚的束手束脚的规矩我都很想干点什么来毁掉它们,它们总让我想到一些不那么舒服的东西。不得不说,被你找茬和找你的茬大概是那些年里少有的、不令人厌烦的事情了。”
他说到这里又笑了一下,似乎也觉得当年水火不容的两个少年有点幼稚得过分。
楚斯也弯了一下嘴角:“那为什么还呆了那么久?”
“看在他们抄了实验室又治好了我眼睛的份上……”萨厄·杨道,“勉强忍了几年。”
不论是在疗养院的那些年,还是在训练营,不论是少年时候,还是刚成年,萨厄·杨每一回出现在楚斯的视野里,总是一个人,哪怕周围有再多的人做背景,他身上那股和任何人都没有牵连的气质总会浓重地凸显出来。
以前他觉得那是过于自负导致的傲慢和蔑视,现在却明白了缘由。
如果一个人记忆的起始点就是一片割裂的黑暗,一个封闭的容器,跟世界的牵连除了浑身上下的无数端口和输液管再无其他,甚至连人声都听不见……他大概就不可能再习惯这个有诸多牵系的世界了。
所以即便是现在,即便是萨厄·杨已经有了明显转变的现在,他也依然显得很独,他可以跟唐他们说话,却并没有因此变得熟悉起来,他可以跟邵珩开一些玩笑,却依然没有多么亲近。
正常人之间的往来在他身上呈现出一个非常极端的结果——他和周围所有的牵连全部都是通过楚斯。
这种心理某种程度上和刚开始有情感的孩子一样,就好像漫长的时间又回到了起点,没有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和旁枝……
他只有两只手,所以只能专心抓住一个人。
楚斯看着萨厄·杨的眼睛,弯着的眸子里还含着一点笑。他的眸子是那种清亮的浅灰,近乎透明,总给人一种冷漠又深不可测的感觉。好像再怎么笑都含着一种旷久的寂静。
“萨厄……”
“嗯?”
楚斯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伸手抱了过去。
“也许……这样做晚了一点。”
晚吗?
萨厄·杨的下巴压在他的肩窝里,很轻地眨了两下眼。浅色的眸子掩在半垂的睫毛阴影里,屋内的拟自然光透过缝隙在上面洒了几星细碎的光点,漂亮得完全看不出曾经瞎过好几年。
当初眼睛恢复后,有很长一段日子他都适应不过来。
有时候,他会突然看见周围还是一片漆黑,像完全独立于世界之外的一个孤岛。有时候会突然听见有几声模糊的电子音,报着一些时间、能量相关的数据,像是开始幻听的精神病人,还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身上始终残留有一丝血味,浓重而甜腥,挥散不去……
但是无所谓。
看,有人毫不介意地抱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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