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蝉
天坑中雾气太重,航拍的画面不够清晰,只能看见那深陷在浓绿色密林与山壁之中的峡谷深处,有几根白森森的骨头。
它们实在太大了,仿佛是一头巨兽留下的史前遗迹。
借阅手续完成,饶星海接过了书。
【……这是一具与现存人类骨骼形态极为相似的哺乳动物骸骨……】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老师关了电脑,有些后怕似的:“什么玩意儿呀,怪吓人的。”
巨人的骨骼?饶星海起先还觉得天坑这事情有趣,但听到这里便没了兴致。太玄乎了,他实在对一切玄乎的东西都缺乏兴趣。
一边走出图书馆,他一边开机。手机冒出数条短信与未接电话提醒,全是沈春澜。饶星海还没仔细看,就像察觉到什么似的,抬头朝前望。
沈春澜在图书馆门前长长的阶梯下徘徊。秋雨停了,凉意未消,他里面穿着半袖的T恤,外面罩一件带兜帽的抽绳外套,和从图书馆里出来的学生没有任何分别。
他还没有发现饶星海,正皱眉观察头顶的一棵桂树。北方的桂花不好种植,但新希望和人才规划局里都长着不少桂花树,据说是被名为“茶姥”的特殊人类照顾着。茶姥全是女性,出生即是苍老形态,天生善于种茶,也善于养护植物。
图书馆门前的桂树很茂盛,小而黄的花一簇簇扎在树冠里,香气顺着雨水与夜风四处流溢。
饶星海慢吞吞走下去,一开始还是一步一个阶梯,走到最后几处,忍不住,干脆直接跳下来。
沈春澜被突然凑近的饶星海吓了一跳:“你可算出来了。”
饶星海倨傲极了:“你等我?”
沈春澜:“周是非说你来了图书馆,我刚好来找些资料,顺便碰碰运气。”
饶星海认定了他是专程来找自己的:“我不接受训导。”
“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然后你再决定是否接受我的训导。”沈春澜拍拍自己头顶的水滴,从桂树上滴下来的,“跟我回办公室,行吗?”
饶星海:“不要曹回。”
沈春澜哭笑不得:“没有他。你怎么对他这么大意见,他还跟我夸过你,说你哨兵通识这门课学得很认真。”
饶星海与他并肩而行,能闻到沈春澜身上淡淡的香气。他低下头,装作挠耳朵,实际更认真地嗅闻沈春澜的气息。是他身上本来就有的?还是方才在桂花树下沾上的?这气息让他安心,也让他心脏一点点鼓噪起来,在左胸深处活泼泼地频频乱跳。
“你们常聊我?”饶星海问。
沈春澜随口回答:“我是你们辅导员,当然要了解你们的上课情况了。况且哨兵通识和向导通识两门课,跟认知科学导论关系密切……”
说到教学,他的话显然地多起来。两人回到系里,沈春澜亲切地为饶星海打开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摆着两张对坐的皮沙发,面对面,生疏拘谨。饶星海坐下之后,看着沈春澜拿出一个卡片式相机,架设在一旁,按下开关。
“如果你愿意,今晚就是我和你的第一次训导。”沈春澜坐在他面前,“饶星海,因为你拒绝曹回老师的参与,所以以后就由我个人单独对你进行训导。每一次训导过程都会有录音和视像记录,我自己也会进行纸面记录。你清楚吗?”
饶星海看了那相机一眼,点头。
“你可以把训导理解为一种教育的方式。”沈春澜示意他放松身体,可以靠在沙发上,“身为训导者,我会对你提问。你需要做的,就是尽量真实地回答我的问题,不要隐瞒,不要躲闪。如果你认为我的提问让你感到不舒服,难受,你可以立刻提出,我们换一个问题,或者直接中止训导。”
饶星海仍旧端坐着,是一个不肯松懈的姿态:“为什么一定要训导我?我就这么危险?”
“你不危险。”沈春澜更正,“曹回说错了。被训导的学生,只是需要我们的一些帮助。”
饶星海立刻回答:“我不需要。”
沈春澜注视着他,眼神平静温和。
“饶星海,你接受过‘海域’检测,你知道自己的‘海域’有些问题,对吗?”
这个提问切中重点,饶星海顿时表现出了更明显的抗拒:“问这个干什么?”
“我帮你,我可以帮你。”沈春澜微微向前倾身,他的手指搁在沙发的扶手上,微微动了动,饶星海在瞬间以为他要伸手触碰自己,“你如果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哨兵,想在社会上做一个有用的人,我们需要先清理你‘海域’之中的一些错误观念。”
饶星海不肯屈服:“我没有什么错误观念。”
“那你为什么对曹回老师有敌意?”沈春澜问,“不信任他吗?你上过他的课,他也参加过我们的班会,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饶星海沉默片刻,忽然放松了肩背,缓慢靠在沙发上。
“我真的可以说实话?”他问。
沈春澜脸上没什么波动,心里实际上已经大松一口气,简直想要绕着教学楼狂跑三十圈。
在这种明显带着不平等关系的对谈中,他竭力想把自己和学生放在同一个平面沟通。饶星海的这个反问,是他开始对训导感兴趣的强烈标志。
只要饶星海对训导感兴趣,他就可能认真去对待甚至投入训导之中,也就有可能对沈春澜敞开内心。
使用量表测算或者对谈,通过了解学生的心理状态,发现学生的不合理信念和偏激思想,并加以纠正——这是训导的方式。曹回的理解是完全正确的:它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沟通。辅导员与学生之间往往存在脱节的关系:除了课堂,基本没有其他的交流机会。但在学校里生活的四年中,学生又确实需要某种程度的指引,尤其是饶星海这样的问题学生。
沈春澜不敢奢望自己能“指引”饶星海。但他确实也对饶星海产生了兴趣:他想了解自己的学生,至少让他度过四年平稳的大学生活。
“当然可以说实话。”沈春澜笑道,“老师想听你的实话。”
他摊开手掌,淡淡的白色雾气从身上流泻而出,聚拢在掌心中,渐渐团做了一个毛乎乎的圆球。
淡金色皮毛的天竺鼠抖抖脑袋,从他掌心中抬起头,盯着面前的饶星海。
“释放你的精神体,饶星海。”沈春澜说,“我们正式开始训导。”
饶星海想学他的样子释放精神体,无奈他那蛇太大了,正常形态也有三四米长,摊着手掌等它爬出实在很蠢。黄金蟒在浓郁的雾气中呈现,先是昂着头,随后发现了面前小小的天竺鼠。
天竺鼠忽然钻进沈春澜的办公桌底下,一会儿之后从下面推出颗榛子。那坚果被磕得坑坑洼洼的,天竺鼠乐颠颠地把它塞进嘴巴里,四爪奋力奔跑,来到黄金蟒面前。
沈春澜:“……”
他如果没认错,这就是那颗想进贡给曹回的雪豹,结果被雪豹无情打开的可怜榛子。
天竺鼠吐出榛子,湿淋淋亮闪闪的,托在两只前爪上,递给黄金蟒。
这下连饶星海也怔住了。
他以为这鼠只是看起来智商不高,但没想到实际上……果真智商不高。
黄金蟒居高临下地盯着天竺鼠,蛇尾轻轻一甩。榛子直接被扫了出去,哒一声掉在角落里。
天竺鼠愣住片刻,转身朝榛子跑去,小屁股一颠一颠。它很快捡回榛子,再度献宝一样捧给黄金蟒。
哒。黄金蟒又扫掉了。
天竺鼠又颠颠地捡。
饶星海:“……这样……好玩?”
沈春澜不得不开口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回来:“不要管,让它们玩吧。你的实话呢?你为什么不喜欢曹回?”
饶星海完全靠在了沙发上,姿态极其放松。沈春澜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暧昧的笑。
“我喜欢你。”饶星海说,“任何接近你的哨兵,我都很讨厌。”
啪嗒。角落里又响了一声。
沈春澜:“……”
他想说话,但脑袋又不可避免地疼了起来。
“老师,”饶星海说,“我想追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天竺鼠:给你,榛子。
黄金蟒:(扫掉)
天竺鼠:那我仔细舔舔再给你。
黄金蟒:(用力扫掉)
第14章 第一次训导(3)
办公室角落里,天竺鼠已经把黄金蟒逼到了墙角,锲而不舍地把榛子往蛇跟前递。
无奈它太小,蛇太大,又高傲冷静,干脆昂起头不看它。毕竟长时间低头,蛇也会颈椎不舒服。
天竺鼠压根儿没察觉房间内气氛的变化,主动把榛子往蛇尾巴上摆。
蛇尾忽然动了起来,卷着它圆滚滚的腹部把它拎起来,放在了书架上。榛子在地上滚个不停,黄金蟒把它也拾起,稳稳地放进天竺鼠的爪子里。天竺鼠骤然从地面升到一米多的架子上,豆子眼呆得都不会动了,木木地接过榛子,紧抱怀中。
黄金蟒这回不用低头了。它凑近了天竺鼠,绛红色的眼睛里映出一个呆呆的毛团子。
身后,沈春澜终于开口。
“好,谢谢你。”他客客气气,又字斟句酌,“老师很感激你的喜欢,嗯……就是……这个……”
他被饶星海看得结巴了。
饶星海靠在沙发上,老神在在,紧盯着沈春澜的每一个反应。紧张的沈春澜十分有趣,比讲台上口若悬河的沈春澜多了几分活灵灵的亲切。
沈春澜结巴片刻,脑子里过电一样炸出一个想法:这问题学生,又在戏弄自己了。
毕竟这不是第一次,沈春澜意识到这一点,立刻拾掇起了辅导员的架势,慢慢点头,找回了自己的节奏:“……这个,为什么喜欢我呢?”
他恢复的速度很快,饶星海甚至觉得有点儿遗憾:紧张到结巴的沈春澜太好玩了,跟他那只小鼠一样,让人有种可以拿捏在手中随意揉搓的错觉。
“你对我没有产生性反应,我可以观察到。”沈春澜看着饶星海,“所以你对我的‘喜欢’,不是基于生理反应,而是基于情感需求。我可以这样判断吗?”
饶星海一愣:这人开始上课了。
沈春澜:“我是你的老师,学生对老师产生倾慕,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但问题是,我和你交流的机会并不多,而且现在开学只有一个月,你对我了解也不深。”
饶星海等着他的结论。
“所以,你喜欢我……”沈春澜略略低头,目光落在饶星海脸上,带着探究与一丝了然,“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饶星海呆了一瞬,开始大笑。
书架前的黄金蟒随着他的笑声频频抖动,天竺鼠小脑袋转来转去,为表配合叽地应了一声。
“对啊。”饶星海很快收起笑声,“因为你长得还不错,我就决定先喜欢喜欢。”
沈春澜笑着点点头,心中掠过一句骂:你是没吃过老子的拳头。
但他嘴上不会这么说。
“因为我长得还不错,所以你喜欢我。饶星海,这说明你的选择和决定太受情绪影响了。”沈春澜说,“我的脸让你愉悦,你决定喜欢我。那如果有一天,有人的脸让你觉得不愉快,你会怨恨他吗?”
饶星海又是一愣。
沈春澜等待着他的回答。
饶星海茫然片刻,渐渐回过神来:沈春澜连消带打,把他的表白当做了给他上课的素材。
他完全被沈春澜的节奏带进去了。
“你会吗?”沈春澜又问,“可以回答我吗?”
他这样的问法,饶星海根本不可能拒绝。“我不会的。”饶星海立刻说,“沈老师,我是真的喜欢你。追不追另说,但我没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