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马拆迁
这是一个好消息。无论沈汉还是林远哲都这么想,生活天然地充满讽刺,死者的悲剧对活着的人有利。钱宁的这场混战已经走入死路,僵持着毫无进展,他们从死者身上得到了一些可以继续挖掘下去的东西。
就在这时,叩门声响起,林远哲微微一惊,起身整理衣襟,步伐从容地开门。
门外赫然是一位军装的年轻中尉,他公事公办地敬礼,“下午好,我来送钱宁上尉的传票。”
钱宁脸色苍白,没有接,林远哲客气笑笑,“我是钱上尉的律师。”接过那一纸传票。
由军人送达,显然是军事法庭的传票。那位中尉审慎地看过林律师,一直看到沈汉,这才交出传票,“请准时出席聆讯,否则钱上尉将被控告藐视法庭。”
他转身离去,林远哲脸上和蔼的笑容消失,他的双眼扫过传票内容,眼角的皱纹透出忧虑。
“他们要控告我什么?”钱宁转过身直视他,莫如兰发现她肩背瘦削得令人心惊,明明应该一折就断,却像走向战场一样挺得笔直。
林远哲叹气,“控告你行为不端,关系混乱。”这是一个很久没被提起过,已经有些过时的罪名。
“都是狗屁!”莫如兰大怒,“他们在暗示什么?沈准将还是我,和钱上尉有什么关系?就那么急着抹黑我们?”
“不。”沈汉接过那张传单,“这项控告听起来模糊,实际是指已婚军人通奸,破坏军婚。我们都没有结婚,这个罪名不可能被应用在单身军人身上。但是——”他看向钱宁,没有再说下去。
“但是什么?”莫如兰质问。
钱宁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但是在我昏迷时……的其中一个人,已婚。”
在她被下药迷奸,昏睡之后侵犯她的一名少尉和一名中尉里,那个中尉已婚。他们从头到尾不曾承认性侵,只承认发生性关系。性侵的罪名没有成立,但是“发生性关系”这个事实是钱宁也认可的,这给了军事法庭教训她的机会,反过来控告她和已婚军人通奸,破坏对方的婚姻。
“恐怕这只是个开始。”林远哲苦笑。
军事法庭背后是更多想把这件事压下去的高层,谁能知道前方还有什么。
林家的通讯器突然提示,林律师打开视频,那上面居然是袁明明气得涨红的脸。
“我半小时前接到通知,我被开除了。我**们全家,我的行医执照要被吊销了,我的行医执照!凭什么,那是我的行医执照,八年的医学院,八年!”
下面是她大喘着气失控地怒骂和诅咒。她被几个人拦住,收走了她在军事基地的证件,把她押送到基地外。当她打开她的私人通讯,收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医学道德委员会通知她她的执照被停用,要她在本周去委员会做自诉说明。
“这是正式宣战。”沈汉说。袁医生和莫如兰情绪激烈地发泄着,那两个声音成为背景音,沈汉看着钱宁,她低垂眼睛,抿住嘴唇。
“你要选择是否应战。”
第五十六章
“如果他们连军人的身份都不留给我,我没有理由不应战。”钱宁说,“我已经没有其他东西可失去了。”
“那么现在,就是把全副身家压下去赌一把的时候。”
林律师讶然,“你的意思是,上诉最高法院?”
莫如兰皱眉,“根本来不及,想要上诉最高法院,得先让被地区法院和巡回法院审理过,这可以花上好几年!”
“但是有一种例外。”林远哲恢复了镇定,“如果起诉政府,不必经过地区法院和巡回法院审理,最高法院拥有初审权。起诉军部,应该也遵循这个例子。但是……此前还没有过先例,没有人去最高法院起诉军部。”
钱宁看着沈汉,沈汉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一场恶斗,我们绝不会让他们轻松。”
次日晨,沈汉在碧茵河边远眺。
他的周围有几个行人,其中一位是穿着风衣的年轻小姐。那位秀美小姐端着咖啡走来,沈汉的手在栏杆上扶了扶,一张小小的储存芯片从他指下推到那位小姐面前。
她质疑的目光扫过沈汉。
“沈准将,我怀疑您在利用我,或者在利用《邮报》。”
这就是那位在新都遭受生化袭击的夜晚朝现场跑去的记者小姐,在那一夜之后,她的报道不像其他记者的报道,浓墨重彩地描绘沈霄的英雄事迹和卫将军的震撼演讲,只有普通的新都民众,怎么惊慌失措,怀着畏惧逃生,又怎么在恐惧和绝望中相互扶持。
在新都,记者和政客间有特殊的关系,政客利用记者放出内幕消息,影响民意,打击政敌;记者利用从政客身上得到的内幕消息成就自己的名声和事业,有时也会反捅政客一刀,写写“我所知道的某某某”“真实的某某某”之类揭秘。
她是一个记者,年轻的女性记者,比年轻男性记者更渴望成名,渴望证明自己。
芯片里储存的是金妮的信息,以及钱宁认为和她遭遇相同的其他女性学员的信息。
沈汉没有看向她,而是看着碧茵河。在旁人看来,他和她只是偶然相逢闲聊的陌生人。
“我是否在利用你不重要,乔小姐。”沈汉说,“关键是你是一个怎样的记者。如果你是一个现实主义的记者,这张芯片里有能让你一举成名的情报;如果你是一个理想主义的记者,这张芯片是一个深渊,你是否愿意凝视它?”
记者小姐没有说话,握拳抓紧那张芯片,然后像个行人,端着咖啡离开。
沈汉站在碧茵河畔,这条河分隔开联邦的政治中心,她见证过多少阴暗筹谋,又见证过多少光明和热血?
他不知道这位记者小姐会不会展开调查,即使她展开调查,调查结果又能不能赶在开庭前公布出去,让舆论站在他们这边?他们真的能把这件案子带到最高法院吗?
他只能做他应该做的,不管这次见面后这位乔小姐会怎样处理他给她的信息。
和记者小姐见面相对简单,这天下午他需要去见,需要说服的人更让他觉得艰难。
他和那个人约在玫瑰礼拜堂。沈汉在礼拜堂外漫步许久,直到暮色降临,碧茵河的河水变成橘色,仍旧不想接近那座建筑。
林远哲劝过他,请求家人的帮助并不可耻。如果家人是沈霄,那确实不可耻。我们习惯了互相帮助,沈汉想,就像小时候,他和沈霄经常互相依靠。只是对我们而言,请求母亲帮助是可耻的。
不因为我们有过分的自尊,所以放不**段请求母亲帮助。而是我们知道,每次需要她帮助都是需要她付出,而她为我们付出得足够多了。
沈汉还记得她一边读法学院,一边做保姆,带雇主的孩子,养两个儿子。沈霄和他选择去军校,主要原因不是因为她,但其中一个原因是希望可以减轻她的负担。然后他们上了战场,见过前线的血与火,见过后方的倾轧和党争,沈汉无法想象,这么多年后,自己已经成熟了,还有一天,在遇到困难时不得不再度求助母亲,把另一个重担加在她肩上。
他走进玫瑰礼拜堂,沈丽在与黑袍的教士低声聊天。她主动捧起蜡烛——这个时代只有教堂这样的宗教场合在仪式中使用蜡烛——一支一支点燃蓝袍的圣母足下的灯盏。
光在她手下传递,照亮更大的空间。烛光映着她的下巴鼻尖和额头,在黄色的光中,沈丽像是年轻了许多岁,皮肤上睡眠不足和工作过度的细纹和粗糙都被光抹平,焕发年轻的光彩,在那一刻,沈汉像被塞进一扇门,穿越了时间,门里他还是不足十岁的男孩,看着他的母亲祈祷。
“我一直很迷惑,您怎么能在信奉法律的同时信奉宗教?”他走近,手插在裤袋里。
“很简单,”沈丽转身对他微笑,“法律和宗教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它们都告诉我,做正确的事。”
那一刻,沈汉感觉到,他的妈妈知道他想请求些什么。她一直在等着他来,等着他问。
哗啦一声,玫瑰礼拜堂外劈过一道闪电。
新都的雨季早就到了,今夜又是一个大雨之夜。
“看起来像暴风雨。”沈汉说,看着被风吹动的烛光。
“这场暴风雨会持续很久。”沈丽意味深长。
沈汉突然问,“妈,要是你在野外,孤身一人,遇上暴风雨,你会怎么做?”
“我会跑。”
“逃开?”
“不,”她握住她的儿子的手,那双手早就比她的手大了,“我会跑,我会迎着暴风雨的中心跑过去。”
第五十七章
于此同时,《邮报》的新闻室里,那位记者小姐,乔瑟琳读取那张芯片里的内容,倒在椅子里,纤细的手臂抱住自己的肩膀,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那里有几个地址,她可以去寻根究底,挖出这件事的真相。可是她能感觉到,这个漩涡太大,她不可能凭自己的力量让这个漩涡停下,还会被卷入漩涡,被活生生撕裂开……
雨水冲刷上玻璃大楼,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一道的阴影。她坐着不动,但整个人和被风卷动的雨线一样不安,良久,一道闪电像一道鞭子抽过夜空,她猛然被抽醒,抓住手提袋,胡乱将桌上的东西扫进手袋里,套上风衣,向外大楼外跑。
她的同事在背后瞠目结舌地叫,“小乔,你要到哪里去?外面在下暴雨!”
“……飞舰还没停运!”她说,“我要买票去杜雷尔,今晚就去!”
暴雨下了一夜,第二天雨水仍笼罩新都。
林律师慷慨地提供他的住宅作为大本营,尽管他不能再代理钱宁,但他仍然愿意出一份力。
莫如兰对钱宁说,“我们一定会赢,我敢打赌。”却在钱宁不在时焦躁地问沈汉,“即使您母亲,沈律师愿意代理这件案子,我们怎么能保证最高法院会接手这件案子?”
“看来你做了调查。”沈汉与林远哲在查最高法院以往的判案记录。正常情况下,一件案子先经历地区法院审判,对审判结果不满意,可以上诉到巡回法院,巡回法院的判处结果仍不叫人满意,可以上诉到最高法院。
如果最高法院接受这个案件,那么最高法院将作出最终裁决;如果最高法院拒绝这个案件,巡回法院的审理结果就是此案的最终审判。
最高法院,恰如其名,甚至可以审理对总统的指控。每年会有八千件以上案例潮水般涌到最高法院,但最高法院只会选取一百件左右的案例进行裁决,选中一个案件的概率大约是八百分之一。
“您到底有什么办法让我们被选中?”莫如兰勉强冷却焦灼的情绪。
沈汉这才转向他,“我没有把握,只能尽最大努力,获取最多帮助。”
在新都,你一定会有敌人,你不能没有朋友。在政治中心,任何想成就一番事业的人,不管天资多么超凡,能力多么出众,都不可能在没有帮助和没有朋友的情况下成功。
而在新都交朋友的要点是:不必认识所有人,但必须认识正确的人。
沈汉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
那天下午,他扶着一位女士进入林宅,林宅内的人都暗觉奇怪,片刻后,疑惑才消散。
那位女士戴着礼帽,穿高级套装,无袖黑裙,露出一双光洁的手臂,手腕上只有一只低调的腕表。黑色高领裙外戴着三层珍珠长项链,小腿纤细,踩一双高跟鞋。定制裙的茧型剪裁完全掩盖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但一旦留意到那里,盯着看一阵子,就会发现她的小腹确实隆起。
——沈汉会搀扶那位女士,因为那位年轻女士是个孕妇。
一半人完全没见过她,一半人对她久闻大名。
“要是我没有认错,”林律师伸出手,“很荣幸遇见你,简夏女士。”
“我也是,”她握上林远哲的手,环顾在场的人,“很荣幸遇见你们,林律师,莫少校,尤其是你,钱上尉。”
她是新都最好的“关系人”,也是新都唯一的“关系人”,她发明了这个职业,尽管在她之前已经有无数人干着类似的事,他们被称为“政治掮客”。
简夏出生在联邦有名有姓的家庭,她的祖父是一位副总统。这位小姐出身名门,“政治”是哺育她长大的乳汁,是她从小呼吸的空气。
她明面上的身份,像新都所有名媛淑女一样,在几个基金,几个慈善会中任职。可她真正在做的事,举个例子,是介绍应该认识的人们认识,比如把未来的州长介绍给可以让他成为州长的政界人物。她平衡着各方势力,在各种事件里斡旋。
莫如兰低声打听,“关系人?那是什么鬼职业?”
简夏说,“我可以让本来不会发生的事发生,比如我可以让履历清白的新都市长陷入一场弹劾;也可以让本来要发生的事不发生,比如媒体即将曝光谁在酒店招妓,我能让这件事不出现在公众视线里。当然,我做出的每一件事都有代价。比如第一件,市长会成为我可怕的敌人,在弹劾后报复我,弄死我,所以我不会去做这件事。”
“您为什么愿意帮助我?”钱宁正视着她。其他人则看向沈汉,猜测沈汉与她达成什么协议。
沈汉摇头,“在我联系她之前,简夏女士主动找到我。”
简夏笑起来,“有一种很俗套的发展,人做太多卑鄙无耻的事,晚上会睡不着。偶尔也要无偿做做好事,才能找回一时的平衡。越是俗套的东西越可能成真。”
钱宁沉默,再度开口,“您会做到什么程度?”
“我相信你们研究过最高法院的过往案例,这是一件性侵案,”她说,“最高法院喜欢人权案,如果你怀孕了要堕胎,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把你送进最高法院,因为一个小孩是活是死,肯定是人权论题。但是一个女人有没有遭到侵犯,抱歉,不够人权。好消息是你还有一重军人的身份,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做做文章。一个月内,我会让这件案子在联邦家喻户晓。但能不能成功我不知道,我能短暂地激起舆论,却不能控制人心。”
“您需要我怎样配合?”
很好,她没有浪费时间在悲观上。
简夏又笑起来,“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受害者,但是你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完美起来。至少在媒体的镜头下,做一个完美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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