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里春秋
商离行手臂使力,不容拒绝地将他扶起。他干涩的双唇微微一颤,涩声道:“你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我愿不愿意,是我的事。”
谢留尘身形一阵摇晃,定然对上他毅然的目光。那目光澄澈如泓,灿若星辰,照现他狼狈不堪形色。谢留尘将那双眼深深刻在心中,此后一生,对他的真心再无半分怀疑。
众散修大呼道:“门主,您当真要为了他受罚?”
“门主,这可是您当年亲自定下的规矩!您要为了一个小小修士打破门规吗?”
商离行旋身一转,与谢留尘并肩站立,目光中满是秋水般的深沉静意:“是,请诸位动手吧!”
众散修大感为难,支支吾吾道:“门主,您这可是——”
白萱见事态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偏离,她愁眉紧锁,再不复往日温婉模样,在一旁催促道:“谢师弟,你快点说呀!”她心思通透,知道此时所有的症结都落在谢留尘身上,无论如何,都须得由谢留尘主动解开眼前难题。
谢留尘茫然道:“说,说——我要说什么?”
白萱急道:“当然是解释你的杀人动机啊!你想让门主也跟着你一起受罚吗?”
“杀人动机……受罚……”谢留尘喃喃念着这几个字,忽然之间,有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他浑浑噩噩许久的心,在这一刻间开始产生了些求生意念,此时商离行与他二人性命,尽系在他的一念之间。
他微微挣脱了商离行的搀扶,大声道:“好,我说,我说!我杀人,其实是被陷害的!”
商离行诧异一望:“谢师弟,你——”
厅上众散修突见如此意外之喜,忙起哄道:“你有什么苦衷,快快说个清楚呀!”
谢留尘微微转头,接受到商离行鼓励的眼神,他微微昂首,语气中多之几分坚定之态:“那十五名凡人只有其中四人为我所杀,剩下的都不是我杀的!”
他顿了顿,稍作回忆,便将那日受到黑袍人引诱、气火攻心之下杀害几名凡人之来龙去脉毫不保留、尽皆告知。
在听到魔族欺他骗他、将幼年的他作为必牺牲的棋子来为魔族执行任务时,商离行双手倏忽握紧,心神激荡,顿生愤怒之意;在听到他经不住黑袍人的设计,对凡人下了杀手时,心中又倏感悲凉一片。
谢留尘语气从容,将他与魔族之事娓娓道来,蓦然之间,灵敏神识感受到商离行剧烈波荡的心迹,他微微一凛,将后来受到秋水门追杀、差点死在树洞里之事吞回肚子,最后加了句:“事情经过便是如此了。”
众散修听完,很是思索了一阵,斟酌问道:“门主,您的想法呢?”
商离行吐纳气息,以平稳语气道:“谢师弟与我素有私情,为了避嫌,处置他之事,不该由我来做决定。”
众散修面色凝重,交头接耳几句,又命人请来门中较有威严与名望的散修,听取意见,以期给出最好处置方案,既不伤害到门主与他的情人,又不致徇情枉法,留下把柄,日后落人口实,败坏秋水门名誉。
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谢留尘自知不必以命相偿,心有所感,向身旁的商离行望去一眼,正见商离行也正怔怔望着他。
谢留尘心下一松,朝他莞尔一笑,商离行却不知为何,见他望来,反倒将目光移开了。
一旁的白萱默默将此看在眼里,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到了子夜,众散修商议落定,终于给出最终处置结果:“我们几人商议过后,予他戴罪立功之机,门主,您意下如何?”
商离行对众人想法心知肚明,对此结果也不感到意外,微微颔首道:“不必过问,一切都按照你们说的办吧。”
众散修心下一定,又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终究是有凡人死在他手上,为慰亡魂,他须得受些皮肉之苦。还请门主为他施刑,为他施下雪顶九针,以作惩戒。”
这“雪顶九针”为一种处罚有罪修士的刑罚手段,施针者在受罚者身上按照穴位依次打下九针,这九针阵阵入骨,苦楚难忍,几有震慑神魂之痛,常有修士因承受不住这般痛楚而致真气奔溃、神识癫狂之事发生。此刑罚不算太严苛的责罚,但也绝容不得轻视。商离行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处罚方式,一听便道:“哦,那我为他承受五针——”
话音未停,后半截话已被谢留尘打断:“商师兄,我知道你对我好,可这是我的罪孽,请让我自己承受吧。”
商离行闻言望去,正见谢留尘面色安详,眉目舒展,见他目光投来,即稍抿了抿嘴,随后绽出一个纯美真诚的笑颜。他一向阴郁忧愤,常年摆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今夜在这议事厅上竟破天荒地笑了两次,显是他经今夜此番遭遇,心结已解,再不是从前那个沉郁悲忧的谢留尘了。
商离行被这生平罕见的笑容晃花了眼,一时失神,思忖片刻,终是成全了他:“好。”
身边一名散修手捧托盘,为商离行呈上九枚玉针。商离行缓缓拿起其中一枚,面无表情道:“跪下,脱衣。”
谢留尘“砰”地一声跪地,褪去外袍,同时暗中卸下全身真气,见商离行持针的手微微颤抖,他笑得两眼一眯:“速战速决啊商师兄。”
商离行闭眼吸气,再复睁眼,双眼重归清明一片,只见他身形不动,拈住一针,手如飞花空影,一针方甫触上谢留尘的肌理,托盘一动,下一针又连法而至,转眼间已施下四五针。
因他动作太快,谢留尘在第三针入体后才感到传来微微痛意,等第五针进来,那股痛意陡然加剧,全身真气乱走如狂,四肢一麻,暂时麻痹了那股不可抗衡的痛楚。
但这只是暂时压抑住了,并非不痛,很快痛意以成倍加剧,压制过了麻痹之效,那股剜骨之痛铺天盖地弥漫袭来,使谢留尘误以为自己被撕裂成无数碎片,片片都想回到虚空中,却身不由己,片片又被拖入到肉身中,继续承受无边无际的痛苦。他痛难自抑地啊了一声,牙关紧紧咬合,嘴角渗出斑斑血液。
白萱唉了一声,偏过头,不忍再看。周遭散修此起彼伏,相继嘶了几声,有几人已经掩着眼奔出去了。
商离行不敢让他承受过多痛苦,手下动作不休,又接连施下第六、七针,待第七针打入谢留尘体内后,他见到几欲趴倒在地的谢留尘,心思一晃,竟鬼使神差般闪出一个念头:“他若是傻了、疯了,是不是就不会走、不会离开我了?”思及至此,他脑中忽地一声轰然大响,从鬓边滴下一颗斗大汗珠来:他为自己竟有这样阴暗的想法而感到后怕。
谢留尘哪知商离行心中那般阴暗想法,见他落汗,痛不堪言之余仍有余力笑道:“放心……不痛的……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啦。”
商离行气喘吁吁,忙抽出第八针、第九针,直直打落谢留尘“中庭穴”与“百会穴”。
最后一针打入之际,谢留尘忽然发出发狂长啸,浑身抽搐,如野兽一般长鸣嘶吼,真气已近决堤。他身上那股神秘力量便在此时起了作用,头顶自生一阵柔和白光,气贯天灵,如蝉蛹般将他覆在其中。谢留尘在白光抚慰之下,失控的身躯不再发颤,渐渐安定下来。
周遭众人哪里看得到,他们早已离去的离去,遮眼的遮眼了,只有站得最近的商离行目睹一切,但他根本无暇管顾那是何物,只半跪在地,将谢留尘紧紧抱在怀中,但见怀中人衣衫凌乱,唇口发白,目光涣散,商离行心中一痛,为他擦去脸上汗珠,不住颤声慰道:“好了,没事了,谢师弟。”
惩罚已过,二人俱是遍体大汗淋漓,谢留尘鬓发、衣衫尽遭汗水打湿,紧紧贴在后颈、额上,下颌、前襟已作暗红血色。过了好一阵,他的神识才慢慢回转,真气以原有秩序重新运转,他微微睁眼一望,却见商离行忧色重重,汗流得竟然比他还要厉害。
历此“雪顶九针”之痛,他神魂剧荡,大有种豁然重生、脱体换骨之感,不但痛楚渐消,反倒对商离行促狭一笑:“我就说不痛的吧……”
周遭众散修也回过神来,见他除了形容狼狈外,竟是毫发无伤,不禁啧啧称奇,道:“第一重刑罚已施,那便施展第二重刑罚吧。”
商离行皱眉道:“还有?”
众散修忙道:“门主莫急,不是什么肉身责罚,来太多他也受不了啊!他方才说是一名黑袍人诱惑他杀害凡人,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杀害凡人之罪定是要由此人来担啊。”
一旁的白萱也点头道:“对,听谢师弟所言,这名魔族使者身份特殊,将他除掉,对人族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一名散修道:“正是此理。”即扬声一喝:“谢留尘听命!”谢留尘微微一震。那散修正色道:“这第二重刑罚便是要你亲手了解黑袍人,以告慰那十五名无辜凡人在天之灵。”
谢留尘郑重点头,道:“是,我必亲手了解此人,为受害者报仇。”
那名散修道:“再劳烦门主在谢留尘身上种下命符,以待门内追踪他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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