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里春秋
掌灯童子受了白萱嘱咐,来到书房门外,见窗纸上泛出昏黄灯光。轻叩门扉,低声说道:“门主,夜已深,该歇下了。”
房中灯火随他说话之声跳跃一下,良久,才传来商离行细不可闻的声音:“知道了。”
那童子得了与往日一般无二的答案,心满意足地转身下了台阶。大雪在地上打上薄薄一层雪被,他在寒风中打了个小小喷嚏,拢紧衣衫,蹑手蹑脚地提着灯走了。
商离行身披单衣,正坐在桌前看剑。
那柄名为秋水的剑。
这柄剑自与清阳掌门相识之日起,便一直伴随在他身边,至今已经三百年了。伴随了他三百年的剑还在,伴随了他三百年的人却一个个地远去了。
灯光昏暗,照不亮心中阴霾;三尺剑锋,驱不尽身上寒意。
倏忽一阵大风刮来,房门轰然一声大开,冷风携带着漫天飞雪灌入书房,呼啦啦刮起满室书纸,如翩翩彩蝶,直直撞进他眼中。风中之烛摇曳明灭,打乱他的一番神思。
商离行蓦地回神,木然抬头望着充斥房中的漫天飞雪,停滞思考整整三日的头脑慢慢运作。这一瞬间,他的头一个念头竟然是:“原来雪并不全是白色的。”
痴望半晌,方感到丝丝寒意,他自嘲一笑,慢吞吞地放下秋水剑,撑起身子,走到书房门口,重新将门栓挂上。
他垂眸敛眉,背对着书房桌案,房中烛光轻轻跳动一下。
若有所感般回头,一望之,房中已多了一人。正站在他方才的位子旁。
“妖王殿下?”商离行在房中独坐三日,鲜与人言,再度开口,声音竟是有些涩滞难听。他打量来者,叫出这个不可思议的称呼。
雪夜来客,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她身披一身曳地长袍,面容隐在帛巾之后,负手站立于油灯一侧,眼波流转间,浑身妖冶之气。
门外除风雪怒号外,甚有隐隐气息波动,显是来者不止一人。
一道略微沙哑的女子声音从帛巾下传来:“商门主,别来无恙。三百五十年没见了,你这声妖王殿下倒是改口得快。”
商离行怔怔看着眼前女子身姿,回之道:“殿下亦不遑多让。”
那女子轻笑一声:“当年我父王出游南岭各地,曾路遇一少年,交谈寥寥数句,为之心折,不仅将妖族典籍出借,回西涯山后更是在我与母后面前大赞这名籍籍无名的少年,只道他神清目朗,锋芒逼人,将来定是超凡脱俗之人物。”
“我父王看人眼神一向很准,商门主那时尚是机灵顽皮的少年人,不料多年未见,转眼已成了万人之上的散修之首,真叫本王震撼啊。”
商离行闻言一怔,如今人族妖族两族对垒南岸,妖王雪夜来访,首当脱口而出的,竟是这番情切意深之口吻,真不知是何用意。走回书桌,将桌上烛光挑亮了些。客客气气道:“殿下谬赞了。”
房中灯火一时大亮,那女子的身影真实了些。她迎着煌煌烛火,双眸扫往商离行一眼,出言哂道:“商门主这幅为情所伤的样子可真叫人怜爱,可惜本王今日来,不是来看你这番失魂落魄的样子的。”
商离行也料想她是为两族对战之事而来。来者是客,商离行忽略她语气中殊为傲慢的一面,淡淡道:“有话直说,商某洗耳恭听。”
大妖王顺势坐在他的位子上,虽仰视着商离行,语气却是高高在上:“本王那好弟弟这段时日真给你们惹不少麻烦,为难你们了。沉寂了三百余年,总有人不安分,也总有人受到无辜牵连。”
商离行暗自揣摩她的话中含义,不冷不淡地说道:“好说。”
大妖王又呵呵一笑,道:“如今你们修士战力全部集中于魔族那边,此战你们胜倒是可以胜,却也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北陆那边,蛰伏多年,隔岸观火,才是我们人族与妖族最大最狡猾的敌人。”
之前商离行带领散修炸毁千重影壁之下魔族入口,使得北陆那边的魔兵无法潜入南岭,南岭这边本就被纪柔杀得所剩不多的魔族余孽有所忌惮,很是消停了一段时日,但魔族一日存在,南岭便一日不能安定松懈。他眉梢一动,应道:“确实如此。”
大妖王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十足的愉悦语调:“做个交易,如何?”
第六十七章
商离行问道:“什么交易?”
那大妖王道:“我可以让我那好弟弟不伤一兵一刃,退出南岭,而商门主则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做个交易……退出南岭……原来殿下放任自己弟弟兴兵南岭,打的是这个主意,”商离行听闻此言,倏然之间,仿佛拨云见日,脑海中清明一片,喃喃道:“……好算计,竟连自己的亲弟弟也利用。”
“哈!亲弟弟?”大妖王嗤笑道:“本以为会是个听话的小东西,可惜被我给养废了。”
说的是自己弟弟,她却用如同逗猫玩狗一样对待宠物的语气。商离行一时惊疑,之前妖王攻打步蟾宫,他曾派遣门人打探妖王来历,得知妖王竞枫真实身份实为先任妖王遗腹子,与眼前这位真正的妖王殿下为一母同胞的亲姐弟,为她一手养大。她怎会用“养废了”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的幼弟?
他心道此人之冷血寡情,实与先任妖王之宽厚仁爱全无半分相似之处。沉吟数刻,问道:“殿下想让秋水门为你做什么?”
他说的是“秋水门”而非“商某”,便是料准大妖王看中的是秋水门的门派优势,而非他商离行这个人。
大妖王自也明白,眼带赞许,一字字道出条件:“找到南星,与被他带走的孩子。”
商离行咦了一声,也随之想起当年那桩怪事,思索一阵道:“那孩子我也是见过的,当时也纳闷,为何妖族隐世,却独独留下南星与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在外颠簸五十年。”
大妖王冷冷一笑:“哼!当年人族无视两族契约,见死不救,我父王母后战至力竭,含恨而死,族人分崩离析,骨肉生离,被迫遁世三百余年,这是你们人族欠我的!”
商离行淡淡摇头:“可秋水门并不欠你什么。”
大妖王却是充耳不闻,冷声道:“秋水门也是人族的一员,你们每个人都要为我父王母后的死负责!”
商离行陡生怒意,醇美嗓音染上风雪寒意:“殿下莫要无理取闹!那时我虽未参与其中,却也知晓两族契约只谈及和平共处之事,从未说过调兵相助。况你父王从未向人族求救请援,请妖王殿下不要将自己的无能推到他人身上!”
“好个无理取闹!”大妖王嗤笑一声:“除却南岸两万大军,我西涯山练华谷中还有三万精兵,严阵以待。商门主,整片南岭的修士加起来有没有五万?三万呢?我还能更无理取闹些呢!”
商离行冷着脸,不言不语,大妖王又呵呵一笑道:“我妖族厉兵秣马,韬光养晦三百五十年,只要我一声令下,随时可踏平整片南岭大陆。却不知商门主敢不敢冒这个险?”
书房中一阵沉默。商离行最不愿与这种人打交道,只因这种人言谈咄咄逼人,一言不合便会无情翻脸,毫无理智,等闲听不进他人的话,是个全然吃不得一点亏的主,甚至在某些方面与无赖实无甚区别。况这位身居高位的大妖王在妖族中定是惯于发号施令,哪怕与他这种外族之人谈交易,也是居高临下的语气。他一怒之下致使旧日伤口撕裂,紧抿着嘴,与大妖王一站一坐,冷冷对视。
冷风呼啦啦拍打窗棂,喀嚓作响,室内二人冷眼相对。门外那侍从也始终不动声色。商离行借着摇曳烛火,正眼看着那双潋滟双眸,一阵恍惚,痛极过后反倒清醒,头一个念头是:“这双眼,跟谢师弟的好像……”
第二个念头却是:“谢师弟现在在哪里?”
念及至此,商离行冷静下来,摇头道:“并非商某不答应。若能找到,三百年前就找到了。南星后来确实来过秋水门一趟,但之后便不知所踪了。我与九子其他几个,找了整整三百年都没能找到南星其人。”
那妖王听他软下声音,自也收回咄咄逼人的气势,不冷不淡道:“你们秋水门势力广布四陆,搜寻一个没有修为的药师,应是易如反掌之事。”
商离行依旧摇摇头:“寻找一个失踪了三百年之人,实在渺茫无期,少则三五年,多则数十年,难道妖族两万精兵也要在南岭呆上十余年不成?”
“商门主好会讨价还价,”妖王一经说开,倒也好说话:“本王可以先退兵,找人之事暂且押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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