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骑鲸南去
桑落久抬起星亮的眼,亦不否认,温驯一笑:“师父,弟子知错了。”
封如故也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不错,还知道同我配合。就是拿师娘吓唬我,实在太坏。你不知道我最怕他啊。”
桑落久退开两步,言笑晏晏:“落久无心之失,请师父谅解。时间不早了,师父早些安置吧。”
封如故摆摆手,自行宽衣解带。
立于中庭,桑落久侧头,看向偏殿,一时沉吟。
刚才在殿中,他没有问“师父很重视如一居士吗”之类的无聊问题。
师父装醉,不过是不想叫居士难堪。
师父对谁都没有这么体贴过。
……为何呢。
桑落久自幼聪明,唯独窥不破师父身上笼罩的层层谜团。
他终究还是不再多思,转身进入夜色之中,寻他的傻瓜师兄去也。
而不知道是因为海净小和尚那句“名师指点”,还是提到了他们师兄妹三人都怕的师娘,今夜,封如故梦到了童年之事。
绵延十里的红墙琉璃瓦,圈起一方富丽的宅院,院外百顷竹林,院内荷塘碧影,远方有一座小山,每逢冬日落雪,还会戴上一顶小小的银亮雪冠。
这边是封如故小时候的家。
封家在江南,以贩药起家,三代商贾,在封如故的父亲封明义这一代达到鼎盛,以仁经商,商运昌隆,药香绵延半城,任谁也小觑不得。
父母请来江南最有名的箜篌教师,指点独子封如故的琴艺。
他自小生得手长腿长,手指纤细,环抱箜篌叮叮咚咚地弹时,母亲便倚在绣榻上,手执书卷,温柔地望着他。
封如故性格活泼,家中又大,够他玩耍,因此他在做完功课后,总会撒了欢地跑。
他喜欢在红墙下一步步地走,用小小的步伐丈量他家的墙有多长。
老嬷嬷挪着小步子,远远喊他:“小少爷,别摔了。”
老嬷嬷自小看护他,有她保护,封如故没摔痛过一次。
她招呼道:“西瓜从井里吊出来,凉好了,快来吃。”
封如故跑回来,拉住嬷嬷衣角撒娇:“我要吃荔枝。”
嬷嬷无奈地摸摸他的脑袋:“祖宗,昨天晚上刚吃过,你不怕上火啊。”
“可嬷嬷都没吃着呢。”
“那等金贵东西,怎是下人能吃得起的。夫人老爷要是看到,可了不得。”
封如故左右看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红壳鲜荔枝:“那我给嬷嬷放风!”
说罢,他顽皮地冲嬷嬷眨眨眼睛。
小小年纪,他已有了风流俏公子的雏相了。
按理说,封如故是一辈子不会入仙道的。
他会在红墙之内,做一辈子的富庶少爷,接过父亲的药房和偌大产业,若是他没有太大野心,弹弹箜篌,听听琵琶,也是潇洒浪荡的一生。
是年,关中大旱。民大饥,遂相啖。
饿红了眼的难民大量涌入南方。
箜篌教师某日未能来授课,封夫人派人去问,回报的消息说他伤了腿,是难民在城中乞讨,他的轿子过去,难民拦路,抬轿的小哥嘴不干不净了几句,双方扭打起来,箜篌教师跌出轿子,才受了伤。
封夫人得了消息,慨叹几句灾年不易,又封了个红包,叫护院送去,叫他好好养伤。
知府也犯愁,城中粮仓已开过一次,吃紧得很,上头的赈灾款项和粮米还在路上,拒灾民于外,未免不仁;但放任灾民涌入,对府内治安也是极大的隐患。
无奈下,知府召集城中富贾,意思也很明确,是要这些商户出资,在赈灾之物到达之前,先顶上一阵。
封明义自幼受儒学熏陶,重仁重义,不等知府明言,便同意由自家拿钱,出钱放粮,开设粥棚。
而封家庄园就在城边,庄园前的空地,可以用来设立粥棚,日夜熬粥,随时发放,还可设置一处药棚,防治疾病,以免有灾民将疫病带入城中。
知府欢欣不已,立即拍板定下。
粥棚开设那日,封明义携幼子亲临,看着难民们争先恐后领取粮食,心中宽慰不已。
他指着人群,道:“故儿,将来你若继承封家衣钵,须要记住,以仁德为先,这是为人的修养、为医的慈心、为富的仁义。”
时年九岁的小封如故看着人群,不解歪头:“父亲,这粥棚要设几日?”
“设到朝廷赈灾物来时。”
小封如故煞有介事道:“那,恕故儿直言,父亲给他们的米太好了。”
封明义只是想以实例,教儿子多行善事,没想到儿子会另有一番高论,便蹲下身来耐心倾听:“故儿何来此言?”
“朝廷的赈灾粮,意在平复民心,遏制叛乱,因此,数量要多,质量便一定不会太好。父亲先给他们精米细粮,等朝廷赈灾粮来了,他们便只能吃次一等的食物,反会生出怨怼来。”
封明义一愣,心里觉得这话有些道理,面上却仍带着笑:“故儿怎把人心想得如此之坏?”
小封如故:“人心或许本不坏吧,只是没遇到变坏的机会而已。”
这话一出,封明义觉出不对劲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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