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yzo
池罔只是白天在书铺中简略地翻了几页《容斋随笔》, 没想到这本书就带着过往的回忆, 不期而遇的入了他的梦。
梦中是旧日时光,他床头堆着那套厚厚的《容斋随笔》,他听到不远处的动静,便知道是庄衍回来了。
于是他拿着自己记录的笔记, 抱着手中的书, 就去找庄少爷了。
小池很快就得到了庄衍的注意。
掌灯时分,庄衍已换上了常服。他看着小池新上身的衣服,正是前几日他吩咐过的浣花锦,顿时眼睛一亮:“松花色的衣裳衬在你身上,非常好看。”
“我记得我库里还有几匹荼白色的雨丝锦……你去跟老梁说, 让他把那个也裁了给你做衣裳, 你穿那个也一定不错。”
小池便抱着书道谢,那笑容一如既往的带着一点羞涩和紧张。
庄衍今日从军营中回来的比往日早, 却也是天都黑透了的时分, 可见忙碌了一整个白日。
梁主管看在眼里, 记在心里, 自从院里来了个模样跟妖精似的小书童, 少爷回府住的日子, 比上个月多了好几天。
能得到庄衍的青眼相看,这让院里多少人羡慕不已。没过几日,小池就从下人的议论里, 听明白了自己的特殊待遇, 是这里从来没有第二个人得到过的。
“少爷……关于这部《容斋随笔》, 我有问题想问你。”
他站在庄衍面前,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他早就得了庄衍的允许,如果有不会的文章,都可以直接拿去问少爷,可每当小池兑现这个承诺的时候,他看起来都很不安。
庄衍回府,从来不能代表他可以休息,他一回来,就要紧锣密鼓地处理兵粮运输、治下领地等繁复的政务问题。能为小池抽出时间指导功课,牺牲的都是庄衍个人的休息时间。
庄衍从不说自己有多忙,也从没露出过不愿指导的意思。少爷自己愿意被大材小用,院里更是没一个下人敢多嘴,只是对这新来的罗鄂人,比以前还要另眼相看三分。
此时,小池怯生生地站在庄衍面前,抱着《容斋随笔》中的一册,困惑问道:“我以前听先生说,汉人要学的书,不都是四书五经、军史谋略吗……可是、可是少爷让我读的,为什么会有《飞禽畜菜茄色不同》这样的文章?”
“这一篇文章,我读了几遍,好像……好像就只是教人如何根据猪、鹅的形状和颜色,来判断猪鹅是江南的还是江北的,可是这样的文章,读来有什么用呢?”
他一直偷偷观察着庄衍的神色,似乎只要庄衍露出一点不耐烦的意思,他就会立刻原地消失。
每次看到小池这个样子,庄衍就会比往日还要温柔耐心,在谈话中润物无声地消除他的不安。
“这一套书内容涉及甚广,你读到的这一册,其实是汉书中比较初始的读物,等你读完《容斋随笔》,以你掌握的字,就可以去读更专精一些的书了。”
“但还是不要小瞧这一套《容斋随笔》,”庄衍温和地解释道,“这里面的文章遍及农耕作物、天象地理、文物典章、医药佛经等等,涉及各行各业。你以为自己不在这一行做事,便觉得这些文章读来也无用,但其实越是这样的知识,越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用得上。”
庄衍的温声细语,让小池想试一试他心里对自己有多宽容。
于是他抬头看着庄衍,模样纯真而不骄纵:“少爷,你不是在哄我吗?就比如说,读了《飞禽畜菜茄色不同》这样的文章,少爷又不去……养猪,那能有什么用?”
庄衍便笑了:“你这小脑袋里,怎么装着这么多歪理?嗯……看来我得跟你说一件在发生过的事,才能说服你了。”
“三年前秋收时节,我去元港城西百里,亲自检验那一年的领地军粮收成。有一位当地豪绅请我去赴宴,在席间商谈当年布粮的分成,那晚宴做的十分丰盛,里面有一道白切猪肉,我吃着觉得这味道很好,当时便留意到那猪皮的颜色有些黑。”
“我便留了心,在酒席上把那豪绅灌醉后,我假装喜欢这道菜,向他讨猪肉。那豪绅便叫了下人,直接送了我一批刚宰杀的新鲜猪肉,我翻看那没煮过的猪皮,果然比江北的猪略黑一些。”
似乎知道他即将要讲什么,小池睁大了眼。
庄衍含笑问道:“还记得你读过的《飞禽畜菜茄色不同》里,是怎么说的?”
庄衍解释道:“我当时就是想起了《容斋随笔》中这一篇文章——‘南至关外,猪黑而羊白’。这新鲜的猪皮颜色更黑上一点,像是从南边送过来的。我就秘密去查这个豪绅,顺着他猪肉的水运渠道,果然查出来他背地里与南边的诸侯勾结,泄露了我军西边领地的许多民生情报。”
小池眼神中的疑虑散去,露出敬佩的神色:“禽畜、菜茄之色,所在不同,南至关外,猪黑而羊白,至北地西东,二者则反是……这样一个细节,便能看出这样多的东西……少爷好厉害。”
庄衍有些惊讶:“哟,这一篇都背下来了?你记得很牢啊。”
小池连忙恭顺地回答:“有几个字不认得,多读了好几遍,这才记了下来的。”
“和你解释这个,便是想让你静下心来,好好把《容斋随笔》读完。”庄衍拍了拍他的头,“等把字认全了,你就可以读其他的书了,到时候我会给你布置难一些的书,你可要好好看。”
小池应了是。
庄衍似乎随意地问了起来:“你刚才说,你想读四书五经、军史谋略?怎么,你喜欢看这一类书?”
小池拿着一段松烟墨,在他身边的墨砚中研磨,同时低头回答:“只是听以前的先生这样讲过,有些好奇罢了……毕竟像我这样的人,读了也用不上,那才是白费功夫,还不如多读些杂学奇谈,有趣还好玩。”
真来正在写字的庄衍,却突然停下了动作。
他看着这面前这身段纤细,容貌却过分昳丽的少年,握住了他正抓着墨块的手。
双手接触的那一瞬,小池神色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却立刻温顺地低下了头,掩饰自己的反应。
“看着我。”庄衍的语气依然温和,另一只手却卡着小池的下巴,把他的脸扭到自己的方向,让他所有的表情都无处可藏。
“你看着我的眼睛……”庄衍还是在微笑,那俊朗的脸孔上,却有什么难以言说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当小池被迫转过来与他对视,心中便是狠狠一跳。
“……对我再说一次,你不喜欢看军史谋略、书经政令。”
小池的瞳孔微微收缩,“我……我……”
下巴上温暖的手,让他避无可避。
庄衍的神情温柔,他的唇边还带着笑意,但那一刻,对危险那一份天生的直觉,让他当机立断做出了判断。
“我想看!”小池眼角带了一点红晕,他艰难道,“我当然想看!”
庄衍手上的力度放松,手指接触的皮肤过分柔嫩,触感舒适而迷人。
他轻声地说:“想读便是想读,实话实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心思很细,但这份敏锐机警,你不需要用在我身上。你对我,只需要字字真心,不存欺骗。”
小池浑身僵硬了一瞬,心中剧烈跳动,等他再抬头时,已眼含泪光:“不、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想看少爷看过每一本的书,想读少爷读过的每一个字!”
他无助地站在庄衍面前,羞耻到浑身颤抖:“若是没读少爷读过的书,我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日后少爷若和我说起书中的典故,我都不知道该怎生作答……我怕那时候少爷就会嫌弃我蠢笨,再也不要我跟在你身边了!”
那一瞬间,庄衍的瞳孔收缩。
他心头多年的平静沉稳,在此刻发生地动山摇。
他让他穿荼白、松花素色系的衣裳,是为了压住少年昳丽到几乎有攻击性的容颜,他以为用素色压住了那份艳色,就会显得端庄稳重,才不会让旁人胡乱诋毁他的身份,遐想他的容颜。
而此刻,他看着眼前少年飞扬了一抹晕红的眼角,终于明白这些都是无用功。
他是那样的好看,就像深海的蚌被迫打开后,蚌壳内价值连城的蚌珠,已展露出再也无法被隐藏的晶莹璀璨。
少年浑身剧烈一颤,仿佛才回过神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神色变得十分惊慌,他狼狈的后退一步,转身欲逃。
庄衍想也不想,伸手便去挽留他。
……就一把握住了小池的腰。
那腰身温暖,隔着一层他亲自挑选的浣花锦,传回了他的手上。
庄衍仿佛被烫到,倏然缩回手。
小池身体抖了一下,兔子一样敏捷地逃了出去。
他逃回到了自己屋中,然后隔着窗子看着追出来的庄衍,在他门口转了个来回,冷静下来后才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心中不禁一声冷笑。
庄衍说,要他字字真心,不存欺骗。
可是他下一刻就骗了他,假假真真,叫人如何分辨?
池罔猛地睁开眼,从自己的床上坐了起来。
砂石的声音响了起来:“早啊池罔,不过现在外面天还没亮呢,不再睡会吗?”
他摇摇头不说话。
砂石声音温柔了些:“刚刚就检测到了你的情绪波动,是做梦了吗?”
池罔长出了一口气:“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他的声音像谁了。”
砂石疑惑:“谁像谁?”
他眉头深锁:“像那个盆。”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
1. 庄衍说猪肉颜色那一段,化用(篡改)于:
宋·洪迈《容斋四笔-卷第五-飞禽畜菜茄色不同》
第40章
池罔早上起床穿衣, 在系腰带时, 动作停了一瞬。
梦中庄衍的那个动作,和那如贴在他耳畔厮磨的熟悉音色,让池罔想起了他们许多的过往。
他放在腰带的手,正巧是梦中庄衍握着他腰的那个位置。
那带着暧昧回忆的温度传来, 池罔一时间, 似乎也感到了那份灼热。
他腰细,以前与庄衍在一起时,庄衍很喜欢握着他的腰。有时用力狠了,还会在上面留下指痕。
现在是春天,正是万物复苏之时。想起和庄衍的往事, 池罔感到了一点说不出的浮躁, 身体在微微发热。
他盘腿坐回床上,运了一圈内功, 让自己心境重归波澜不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过去的七百多年里, 他从来都梦不到庄衍。而最近, 这位故人隔三差五地便在他的梦里出现, 让池罔有些苦恼。
七百年了, 他也不想让过去一直纠缠着自己。他明明在庄衍的墓前,都说过自己想往前走了,从那之后, 庄衍就开始频繁入梦。
如果真的泉下有灵, 庄衍这又是什么意思?不愿意放开他吗?
可是关于这一件事, 池罔想不明白。若当年庄衍心中还惦记着他,为何又会去出家?斩断了所有的尘缘,也断了他们所有的机会。
池罔心中郁郁。
他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但此时却发现,或许他一直没能从过往中走出来。
此时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只是比平日里更冷淡了一点,似乎看不出什么其它的不妥。
可是他的情绪,现在也愈发瞒不过砂石了。
砂石似乎真的把关心池罔的身心健康,放在了首要位置,就连早上这一会他身体的微小变化,砂石都已建立了数据比对分析。
在池罔坐在镜子前,把那些假皮贴到脸上遮掩自己的容颜时,砂石说话了。
“池罔,你多久没有过人了?”
池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简直匪夷所思,“你天天都在想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话题展开后,就让池罔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砂石仗着池罔摸也摸不着他、打也打不到他,说话就愈发放肆,“就是觉得你禁欲太久了,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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