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尘滚滚
“手不就在那吗?”常月笙凉凉的说,“你还想到哪里去找你的手?”
斐程峰心都凉了,不敢再耽搁,生怕再迟疑一分钟,手也不再是原装的那只了。
斐程峰几乎是以一个毫无尊严,且极其狼狈的姿态,用极其丧权辱人的条约签下了不平等条约,换来了自己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
常月笙是个疯子,毫无理智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疯子。
斐程峰不敢和她对着来,因为那样死的只可能是自己。
但同时,他越发的想念起林语的百依百顺和憧憬起斐垣对他的濡慕来。
垣垣……爸爸爱你呀!
他对斐垣的爱,满溢得几乎连这具躯体都要装不下了。
说要见一面的虽然是斐垣提出的,但地点却是斐程峰来定的。
他选择的地方一如既往地充满了“高格调”,那是一家高档的咖啡厅,装修大气,座位和座位之间看起来是挨着的,但因为有各种各样的小装饰,实际上是隔成了一个又一个半开放的小隔间,私.密.性很好,是一个很适合谈话的地点。
不过离斐垣目前住得酒店有点远。
斐垣从小三轮下来的时候,门口的服务生犹豫地看了他一眼,步升呼哧呼哧地趴在车头喘气,满身都是汗,T恤已经完全变成了透明装。
大街上往这里看得人很多,这让同一时间从豪车上下来的斐程峰感到很没面子。
斐程峰觉得这样很是丢脸,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斐垣也没有出声喊住他,大夏天穿着一黑就走进来了。
“先生……”门口的服务生有些为难地叫住了他,正想说什么,身体一僵,眼睁睁地就看着斐垣越过他走了进去,和刚才那个从豪车下来的男人坐到了一张桌子面对面的两个桌子上。
“……”服务生在这里也不是第一天做事了,内心脑补了一场错综复杂的豪门恩怨,将还在半空悬浮的那条腿收了回来。
咖啡厅里的客人不多,尤其里面外面隔断做得好,并没有人知道和他坐在一起的这个年轻人是坐着寒碜又简陋的三轮车来的,这让斐程峰稍稍放松了一些。
“垣垣啊……”斐程峰斟酌了一下语气开口说道,“手头紧就和爸爸说,一次出租车都舍不得坐,这样怎么能让我放心呢?”
服务员端上了两杯咖啡,斐程峰招呼着斐垣:“特意给你点的,怕你喝不惯咖啡,卡布奇诺比较像饮料,先试试?”
斐垣听话地端起了被子,白瓷杯温润的光泽很是可爱漂亮,但他在他苍白手指的映衬下,却显得有些泛黄,白得不正。
“垣垣,你总是爱逞强,但自己的身体是最重要的,是什么也比不过的,对吗?”斐程峰的一颗慈父心根本停不下来,他充满慈爱和怜惜的目光在斐垣的身上停留着,“垣垣,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啊,做父母的——”
“一个多月。”斐垣微微笑了一下,像是有些惊奇,他靠在椅子上,杯子的把在他的手指间晃来晃去,像是随时能从他的手上甩出去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似的,“一个多月后,你在来对我去没去考试的这件事进行关心,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斐垣和斐程峰说的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话题,但斐垣却不觉得有哪里不对的样子。他笑吟吟地看着斐程峰,笑容清丽且淡雅,和以往阴沉沉或是略显凶狠的表情很不同,将整个五官都给加上了一层滤镜。
那样的表情陌生又熟悉,看得斐程峰心里一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但他并未想太多,十八年来,他确实是没尽到过父亲的责任,斐垣对他有怨气也是正常的。
斐程峰端端正正地坐着,一双深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脸上浓重的倦容遮挡不住,但什么也没有的穷小子能把什么世面都不差的校园女神骗到手,他的样子不会普通。许久未能睡好的不.良影响表现在皮肤上时,就是松弛,但那样的松弛只是让他回到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状态。
斐程峰认认真真地看着斐垣,眼神温柔又慈爱,给够了包容,顺着斐垣的话转了话题:“垣垣,你怨我,那是应该的。我辜负了你十八年的期待,是我不好。我不求能从你那里拿到原谅,你只要再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补偿你的机会,好吗?”
斐垣平静的看着他,既不觉得好笑,也不觉得难过。这样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斐程峰能忍,十分能忍。斐垣觉得,能忍受得了常月笙、斐睿安和林语的都是能人,斐程峰不仅能忍受,而且一口气忍了三个。这得是多厉害的人才能做到啊!斐程峰不仅做到了,而且平衡得极其微妙。多角关系出现后,他便跟从未出现过一样,从这个乱七八糟的因缘里脱身了。
如果不是林语最后玩脱了,提前把斐垣和常月笙的母子关系说出去,活到最后的,说不定是斐程峰才是。
斐程峰不爱他,他谁也不爱,他只爱他自己。斐垣出现,他会欣喜若狂,只是因为他所经历的僵局需要一个人来打破。斐垣就是一个很好的破冰器。
他关心斐垣,爱护斐垣,帮助斐垣,对斐垣无微不至,说白了就是要将常月笙和斐睿安的注意力转移到斐垣身上。
斐垣能反过来锤死那母子俩是最好的,锤不死也没事,只要斐垣不被锤死,把仇恨值拉的稳稳的斐垣就是舞台上最耀眼的那道光。而他也能在所有人被斐垣吸走注意力后,安安稳稳地在后台享受他的人生。
斐程峰受不了常月笙,他快被她逼疯了,但也舍不得离开她。
常月笙是个掌控欲极强的女人,斐程峰表面上看着风光无限,但常月笙想要掐断他的命脉让他一无所有再简单不过了。每一笔从常月笙那里拿来的钱,他都相应地给出了把柄,让常月笙安心,让她放心。
所以,哪怕是现在他已经完完全全地不指望常月笙就能继续做他的成功人士,他也不敢和常月笙彻底翻脸。
斐程峰是个体面的人,他合该体面,上流社会才是他的栖身之处。他不想某一天,作为成功人士的他失去了他的体面。
所以,他虽然抱歉,但为了他的前途,斐垣只能牺牲了。
斐垣,别怪爸爸。当初没有我,你也不会出生,因为我,你才能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帮帮我吧。
斐程峰狠下心肠,面上的表情却越发的和蔼,他深深的、深深的看着斐垣:“垣垣,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不好。”斐垣躲开了斐程峰伸过来的手,微微叹了一口气。
斐垣站起身,拉了拉衣服,斐垣怜悯的看着斐程峰:“斐程峰,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想了多少次见到你的场景吗?”
一听这话,斐程峰的心里就被一层浓重的疑云给笼罩了,但他却未表现出来,只是脸上浮现出惭愧的神情,沉重得好像自己是多么为这个事压迫自己,承担了多少压力似的。
“是,是我不好。”斐程峰痛苦地闭上了眼,“不管怎么说,这十八年,都是我亏欠了你。”他没有拿“我并不知道有你的存在”作为借口,他只是像一个寻常父亲那样,忏悔而愧疚,声音都微微的哽咽和发颤。
斐垣却是摇摇头:“不不不,不是的,不是那十八年。斐程峰,你误会了,我遗憾的——是你死后的那几年啊!”
斐程峰一愣,因为惊讶,他连闭着眼睛像是强忍着痛苦的表情都维持不住了,瞪着眼睛看着斐垣,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什么“死后”?
斐垣微微睁大了眼睛,比他更惊讶,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抚上斐程峰的额头,在他的眉心点了点,冰凉得可怕,让斐程峰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
还没从没头没尾的谈话中缓过神,斐程峰就听到耳边传来斐垣温柔亲昵像是撒娇一般的呢喃声:“你早就死了呀,斐程峰。你忘记了吗?常月笙给了你两千六百二十一刀,你在第两千六百二十刀的时候,就死了。”
斐垣黑色的眼睛里闪着亮光,脸上挂着笑,因为兴奋,脸上都带着晕开的红晕,因为他苍白得过分得皮肤,淡淡的红晕格外显眼,似乎眼白部分都染上了色彩。
“你忘了吗?”斐垣轻轻地问。
斐程峰想呵斥他,让他不要胡闹,但发着抖的身体却怎么也拼凑不出音节。眼前装潢得典雅的咖啡厅似乎已经被一个狭小且破败的实验室覆盖了,脏兮兮手术台的边缘汩汩地滴落着什么粘稠又猩红的东西,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他的鼻尖蔓延着,他似乎想要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一些,但伸着脖子向前,视野变天旋地转地绕了一圈。
被血浸泡得猩红、不断往下挂着血的手术刀在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斐程峰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刚要喊救命,却眼睛察觉不到自己舌头的存在了。
“斐程峰……斐程峰……”常月笙的呢喃又轻又柔,她一声声地喊着斐程峰的名字,一片片地在他的身上片下肉来,“你好狠啊……斐程峰,你好狠啊……斐程峰……”
她的视线一片模糊,眼眶里蓄满的眼泪不断地涌出,但她却舍不得眨眼,她要多看看,她要再多看看斐程峰。
马上,她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斐程峰,把垣垣还给我,把他还给我。我只有他了,求你了……”她已经疯了。
疯得厉害,但那不重要。
都不重要了。她什么也没有了。
第80章
“斐程峰,去和林语说,去告诉她,你爱我,你要补偿我,你要把名下所有的东西都交给我,斐睿安不会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你受够了他,你要的是我,心里也是我,懂吗?”
斐垣的低声呢喃像一把刀子似的钻进了斐程峰的耳朵,像一把利刃似的切开了他的耳膜、大脑、心脏……
他浑身颤抖着,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斐垣的指尖离开了斐程峰的眉心,褐色的液体不断地从他的头发上滴落下来,从发根到发尾,我是额头、鼻子、嘴巴、下巴,然后滴到了一身价值不菲的高定西装上。
斐垣孩子气地将拿白瓷杯倒扣在他的头顶,微微调整了一下位置,稳稳的,让它不至于立刻就滑落下来,用欣赏的目光看了两眼,然后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家咖啡店。
斐程峰在斐垣离开后,就像支持了身体的什么东西全部消失了个干净,浑身瘫软的歪在椅子上,脸白得像纸,浑身打着哆嗦,眼瞳涣散得好似没有生命。
“啪——”没有任何固定的白瓷杯随着他的动作从头顶滑落了下来,剐蹭过他的鼻子,然后狠狠地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瓷杯被碎的动静有些大,斐程峰却像是耳聋了一样,毫无反应。
在他意识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起,身体被千刀万剐的痛楚就涌了上来。那其实没有多疼。人的感觉都是有阈值的,超过了,就感觉不到了。几乎要化作骨架的身体早早因为太过疼痛而关闭了痛觉通道。
但死亡的恐惧却那样清晰。
斐垣和斐程峰的交谈时间有些短,才找了个地方补充水分的步升没有留意到斐垣已经从咖啡店里出来的斐垣。
斐垣也没喊他,让他把自己送到哪里去。
斐垣站在马路边,仰着脑袋,看着有些阴沉的天气微微叹了一口气。大概已经经历过一次,他并没有多少期待或是愉快的感觉。
这一次,他大可不必特意过来一次,整治打击斐程峰的方法有很多,打断他的翅膀,打碎他的骨头,掰下他的头颅,让他失去所有,大概是对他最有效的法子。
但他很无聊。
想着要给自己找点事情打发一下时间,于是便来见他了。
但见到了,还是那样。并没有让他无聊乏味又空虚的生活发生什么改变。
我不爱你,也不恨你,只是想看你倒霉、挣扎、痛苦,并且看不到希望,绝望地求死又死不了的样子罢了。
因为早已预见,所以连期待这种事情也不存在了。
“哇——”睡在婴儿推车里的小孩在被妈妈推着从斐垣身边路过时,猛地爆发出了一阵绝望又无助的哀嚎,年轻的妈妈头疼急了,连忙蹲了下来,摸摸他的额头,摸摸他的小肚子,又摸摸他的小裤子,一切正常。
“噢噢~宝宝不哭,怎么了呀?别哭了别哭了……”然而她越是小心翼翼地哄着,小婴儿恐惧的痛哭声便越发的刺耳。
路上的行人看了过来,年轻的妈妈越发得手足无措。
斐垣皱了皱眉,尖利刺耳的声音难听又刺耳。他迈步走开,去到马路的对面继续吸浑浊的汽车尾气。
“——”但他才以走开,小婴儿立刻又停止了哭泣,吸着手指吧唧嘴,安安稳稳得连眼皮子都懒得掀开。
年轻的新手妈妈大松一口气,只觉得孩子是做了噩梦,吓到了。
斐垣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阴沉沉的天气闷热得难受,吸一口全是汽车尾气的空气也糟糕得让人心情烦躁。
“滋……”手腕上的珠子抖动了一下,斐垣伸着手,将手腕放到了自己眼前,微弱的黑色光芒在他苍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上微微染着色。
“很寂寞吗?”斐垣嘟囔着,“真麻烦!”
斐垣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回应着一闪一闪又一闪但闪得并不明显的黑珠子,心里嫌弃着黏黏糊糊的季淙茗,但一直到他路过一家蛋糕店,余光无意中从橱窗上划过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一直是上扬着的。
斐垣停下了脚步,看着玻璃上倒映着的自己,透明玻璃上的人影并不清晰,隐隐约约且模糊不清。
“今天的乳酪蛋糕做活动,第二份半价,要买点尝尝吗?”正把写着活动内容画着花边的玻璃小黑板搬到外面的店员见他盯着橱窗,便以为他对蛋糕感兴趣,扬着热情的笑容就上来了。
斐垣扯平了嘴角,不做任何理会地转身离开。
但走两步,他又转身进了蛋糕店:“给我两个乳酪蛋糕。”
“我死了吗?什么时候死的?我真的已经死了吗?”斐程峰从咖啡馆里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谁也不见。空荡无人只有他自己的书房里安静且沉寂,无声的环境将他脑海中的怀疑偷偷摸摸地放大了许多倍。
斐程峰像是被人打过一顿似的颓然无力,浑浑噩噩地瘫在椅子里,像一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啪——”树叶被风刮起,拍在窗户上多了些许细小而轻微的动静。那声音很小,但斐程峰却像是被突然的炸弹声惊醒了一般,全身的肌肉都在瞬间绷得紧紧的。他大喘了一口气,疑神疑鬼地在四下张望着,然后起身一圈一圈地在书房里转着,眼神四处飘散,像是怀疑有人藏在书房的犄角旮旯里似的。
绕了不知多少圈,他猛地停了下来。
“不对,这样不对!”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为什么要去想“自己死了没死”呢?他活着,还好好地活着,在呼吸、在喘气,感觉得到冷热和饱饿,这样不就行了吗?
“我为什么会去想这个问题呢?”斐程峰猛地刹住了车,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繁乱的大脑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不敢再想,他怕自己再想下去,在“死不死”这个问题得到解惑前,他自己会先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