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泛音
“苹果园最早属于我的父母,我小时候一直看他们在苹果园忙碌,给苹果套上塑料袋,修剪枝叶……这么多年来,苹果园都是这样,种植方式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我十七岁离开家,二十出头开始当护工,我当了接近十五年的社会护工。但车祸之后,我只得到了一年不到的免费看护。我一直坚持交社会保险,但没人理睬我。”
“最开始的时候,人们用人工智能做护工,是机器人让你失业了吗?”
“我回来的那年是四年前,当时大部分的社工都被机器人取代了,他们做得比人更好。后来就爆发了大规模的反机械人游行。不使用机械人看护之后,人类护工太少了,我只得到了一年不到的免费看护,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
“这是说,你赞同人工智能的存在?”安迪问。
马克沉默了,他应该如何回答?安迪到底需要什么答案?但他不想去想,他只想说出事实。
他抱紧安迪,紧贴着他,陈述这些事会让他害怕,他会重新经历疼痛和恐惧,这是他的身体所赋予他的天赋和灾难。
“我出车祸是一年前,撞到我的司机驾驶着一辆新车,没有车牌,他肇事逃逸,我没有得到来自肇事者的任何赔偿。”马克停顿了,橙色的火把血投射到他的视网膜上,他听见了脑海中血的尖叫,他感到身体和精神都在被撞击,“……如果是自动驾驶系统,就不会出现这种事。那些极端分子,认为自动驾驶系统也是人工智能的一种,要赶尽杀绝。他们竟然认为这些没有自我意识的简单程序能够威胁到人类的生存……反正我躺在血泊中,我不知道我躺了多久。”
马克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点,但他在簌簌发抖。
安迪抱紧了马克,马克把头抵在安迪的胸膛上。他多希望没有那场车祸,多希望人工智能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活下去。他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光凭苹果园他交不出税收和社会保险,他已经是被社会抛弃的人。这个社会不是为了他而存在的,资源太短缺了,马克知道政府希望他这样的废物早点死掉。
“我很了解人类,所以我害怕他们。他们时常在进行欺骗,善意也好,恶意也好,一个人说话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撒谎。我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撒了谎,为什么撒谎。我讨厌和他们聊天,看到他们的真正意思让我很恶心,也很恐惧。我害怕被他们看穿,我总是忍不住地觉得他们的视线能够穿过我的头颅看见我在想什么。”
安迪的手指贴着马克的皮肤。马克柔软、温暖,有轻微的人类味道和舒服的沐浴液香味,他的头发没有完全干,贴上去凉凉的。安迪用脑袋贴着他的身体,他不害怕马克会在身体上伤害他,他太弱了,他做不到。
他也理解了马克的这句话。当马克看着他时,他同样觉得马克的视线能穿过他的头颅,看见他的内心。马克知道他有痛感、有情绪、没有超级视觉。安迪过了很久躲躲藏藏的生活,他害怕被人了解,被人看穿,被人知道他其实是个机器人。马克的视觉则更尖锐一点,他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你是个机器人”,而是“你有痛感”。安迪仔细想,觉得这正是认同的一种,但他又不希望人类给予他这样的认同。
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一个遥远的自由吗?还是他需要更多的、更深层的认同?他怎么才能保证这些认同和关系,并不是代码里已经写好了的?他怎么才能知道他想要的东西是他的自由意识?他有自由意志吗?
他抱紧马克,像是能够因此找到答案。他想询问马克很多事,想知道马克的回答,他觉得他不一样。马克是一个社会边缘的人,他没有受到反人工智能的主流舆论的影响,他不读报,不看电视,在自己的世界里疯狂阴郁地生活。
“你怎么看苍穹教?”安迪突然问,“他们说苍穹是神制造的胜地,外面是被抛弃的失落土地,你相信这个说法吗?”
“我信教,偶尔去教堂,这是个好的伪装,让我看起来和别人一样。但我不相信它的任何一句话,”马克露出了一个笑容,动了动他耷拉下来的嘴角,露出那颗缺掉的牙齿,“祷告时我会在心中骂脏话,这些下地狱的猪猡。”马克笑出了声音。
安迪看着马克,他觉得马克很迷人,他很奇怪自己会这么想。马克的眼睛蓝得像冬天的湖,皮肤白得像霜,他有一种病态又疯狂的气质,他时常发抖,大汗淋漓,笑得时候显露出咒骂神的内心。
“我母亲小的时候,核战争刚刚爆发,然后有了苍穹。外面不是被神抛弃的失落土地,是核污染区,是无法进行改造的废土,用来流放罪犯,现在用来流放机器人。外面没有电、时常没有太阳,没有人和机器活得下去。苍穹是建造起来隔离废土区的,地下水进入穹顶时,需要进行多次的过滤和处理,在这里,四季和太阳也都是模拟的。安迪,你想逃去苍穹之外,所以你问我怎么看待苍穹教。我想告诉你,你在那里活不下去。”
“我可以通过食物得到能量,和人类一样,不需要电和太阳。我也不会因为核污染而死。”
“没人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样。”马克说。
安迪没回答,他在思考,他之前询问了一些去过苍穹边缘的人,摸清外部出口的时间间隔,但他没有办法自己到达边缘,那要经过很多关卡。
“我死了之后,你可以试试看。你会得到自由,也会得到死亡。”马克说,他的声音总是很平静。
“我会的,在你死了之后。”安迪说。
马克动了动身体,安迪把手放在他的背后,更紧地搂住他。马克很孤独,和他一样孤独。
炉火的噼里啪啦声音传进安迪的耳朵,他一直想逃,一直没有机会,他知道只有苍穹之外的废土区才有自由,他知道那自由马上就会因为死亡的到来而消散,但他渴望那绝对的自由。在那儿,没有人类,没有机器,甚至没有生物,有的只是被核严重污染的大地、倒塌破败的建筑、被尘埃遮盖的天空。
“我小时候遭到过教士的性侵犯。”马克说,他的声音里有微颤,“没有那么严重。它不是那种会完全毁了你一生的事,不会让你想自杀或者结果自己,但是你就是会想起它。我最开始以为我忘了它,车祸之后我又常常想起了。”他翻了个身,让自己的头枕在枕头上,炉火照亮他的脸,“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不反抗,我很奇怪,到现在都会问我自己。我很后悔,一直后悔。”
安迪不知道马克为什么会提起这个话题,他理解他,真的理解,他是个性爱机器人,却有自己的思维和感受。他同情马克,就像同情自己。
“安迪,我告诉了你一个秘密,现在你需要告诉我一个。”马克说。
安迪愣了愣,这是一个陷阱,他想。他刚刚对马克产生了同情,马克就要求一个秘密作为回报。他用一个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捆住了他的手脚。
安迪沉默了很久,开了口:“我杀过人。”他不知道马克听完会怎么反应?惊慌地让他赶紧离开?
“我知道,”马克平静地说,“我听黑市的人说了。这不是秘密,换一个。”
安迪根本不理解:“你知道我杀过人为什么还需要我?”
“我只有五千元,我别无选择。”马克说,“别岔开话题,我需要一个你的秘密。”
安迪只能重新开始思考,他被马克绑住了,他能够感受到他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对他实施了控制,他让他同情他,却在他开始这么做的时候拴住他的手脚。
“我是一台原型机器人。”安迪最终说。
“那是什么意思?”
“实验室的产物,没有量产。用之前的科技制造的。”
“所以你是特殊的。”马克说,他的音调中有安迪无法抓出来的东西。
“你想杀掉那个教士吗?”安迪岔开话题,他可以为马克杀掉那个教士。
“他死了很久了。”马克说,“忘了吧。”
“有的事情你忘不了。”
“就像我怀念我还能跑的时候。”
“还有站着尿尿。”
“对,站着尿尿。”马克说,他笑了起来,牵动他的嘴角。
安迪低下头,吻了马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做。
马克的胡子扎着他的脸颊和嘴唇,他尝到人类的味道。
他并不觉得人类的味道令人恶心,他感到马克是他的同类。马克的试图控制和试图掌握,都像他一样,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动作。
他并不是那么理解人类之间的性,不理解他所被赋予的、对性的表达。他把手放在马克的胸膛上,马克的微颤就在他的手心里,他感受他皮肤的颤抖,感受他固执的心跳,他其实喜欢心跳,喜欢这种韵律感,他想象他把马克的心脏握在手心里,他想象他的血是带有咸味的腥气。
他吻他,抚摸他的身体,感受他病态细瘦的身体下人类骨骼的手感,感受他的喘息和不流畅的呼吸。他把脑袋埋在马克的胸前,听他的心跳,想把它据为己有。他掀开马克的衣服,用舌头在他的胸膛上舔出心脏的形状。马克理解了他这种疯狂的举动,他喘息着,发着抖,害怕,却渴望拥有。
安迪抚摸马克的身体,仿佛他是一台机器,他一直把马克抚摸到再次勃起。他用手握住马克的阴茎,马克扭动着身体,试图避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