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夕林
温千华唇瓣相触,发出一个砰的气音,巨大的枪鸣紧随而至,而后一切都仿佛凝固,青年靠在椅子上,很久都没有动作。
枪口沿着他滑落的手指向地面。
“哈哈哈哈哈——”
人影捂着眼睛,肩膀颤抖,仿佛难以自制似的,大笑出声。
半晌,温千华终于止了笑,慢悠悠地站起来,把手枪丢到桌上,倚在桌沿,垂目看向下方的人群。
他轻轻说:
“小池,我赢了呢。”
******
好不容易摆脱了沈锦熙的“盛情”邀约,池殊回到自己的房间的时候,已经近凌晨一点。
他洗了个澡,把房间温度调到比体感更低的位置,然后裹上被子,开始睡觉。
果不其然失眠了。
他在床上闭着眼睛躺了一个小时,又睁开眼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发呆发了一个小时,终于受不了了,一个打挺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
空调温度打得太低,但遥控器太远,池殊懒得去拿,就抱着腿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困意惺忪的脸。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很轻,宛如树叶的影子被风抚弄过,但他还是清晰地听见了。酒店的房间隔音很好,不可能来自外界,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
池殊抱着枕头,侧身倚在床头板,失焦的双目看着面前无边的黑,那仿佛凝为实质,均匀地飘散在空气里,而他是深海里一尾失去方向的鱼。
他的沉默犹如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许,助长黑暗中某些事物的滋生,窸窸窣窣的声音更明显了,有时来自房间的另一头,有时又仿佛贴着他的耳根,池殊一动也不动,除了许久才会眨动一下的双眼,看上去犹如一具凝固的雕像。
过了好久,青年的声音才轻轻响起:“你来了啊。”
一道高大漆黑的影子正站在床边。
池殊没有回头,轻轻闭上沉重的眼皮,在他的周围,漆黑的东西犹如蛇类盘亘在巢穴,布满家具的表面,将整个房间圈占为自己的领地。
余渊的目光不受黑暗与视角的阻隔,能清晰地看见那人蜷缩着身子靠在床头,裹得像个蝉蛹,只露出几缕凌乱的发丝和小半张白皙的脸,青年长睫低垂,眼底的青黑犹为明显,宛如蝴蝶休憩垂下的翅膀。
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异渊不会发现你吗?”他问。
“异渊对第二世界的管控不如副本内,夜晚更是。我可以短暂地出现一会儿。”
如果池殊能看见,便会意识到自己与对方此刻的距离是多么危险。
男人坐在床沿,骨感苍白的大手将床面撑下一个弧度,冷峻的面容显出一种非人的、尖锐的俊美,他倾身向前,那双兽瞳般深邃晦暗的眼睛注视着池殊的面容,姿势几乎将青年圈进怀中。
池殊恹恹地低着头,把被子裹得紧了些,他微微撑开眼皮,困倦的眸子在发丝后显得有几分慵懒的迷离。
人类的肉眼无法穿过黑暗,自然也没能觉察到逼近的危险,他向来敏锐的感官也变得格外迟钝,意识到这点后,男人的目光愈发肆无忌惮。
无形的触手在周围流动,余渊感受到对方体温细微的变化,说:“你很冷。”
过了半晌,池殊才发出一个微不可查的嗯,仿佛说出这个字就用尽他全身力气似的,又不开口了。
失眠让他的精神和心情都滑落至一个低谷。
触手在池殊的身旁蠕动,但仅止步于青年身前的位置,余渊尝到来自人类的情绪,阴沉,灰冷,宛如一面打碎的镜子,倒映出蒙蒙的黑雨。
池殊的大脑昏昏沉沉,空调打得太低,他感到冷,来到异渊后经历的场景如火车的车厢在他的脑海穿过,车开走后,那句“你是这个游戏的创造者”还在振聋发聩,所有的头绪都牵扯成一团,他阖上眼,逼迫自己不要去想。
即使裹着被子,冷意还是像海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挤入他的皮肤,但这能勉强令他清醒一些,青年的脊背微微战栗,将头埋进膝盖里。
余渊以一切负面的情感为食,此刻的人类无疑散发着引诱的、蛊惑的气息,从每一个毛孔渗出,令他的触手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就要扑上去把猎物撕碎,本能在叫嚣,渴求着靠近,但他只是坐在那里,没有动作。
余渊自己也无法说出原因。
他注视着那人头顶的发旋,垂下的发丝看上去格外柔顺,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池殊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纤细,他蜷缩在被子里,宛如缩回赋予自己安全感的壳,但薄薄的一层被子是什么也守护不了的,池殊肯定更清楚这点。理智时的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你很冷。”
他重复了一遍那三个字,缺失的人性令余渊难以表达出共情或安慰的字句,他搜刮着脑海中贫瘠的词汇,犹如一个囊中羞涩的人在店内挑选花束,无所不能的怪物在此刻显得有些笨拙:
“太冷了,你会生病。”
“别说话。”
“抱我。”
池殊用平静的口吻说出了命令。
房间内的触手狠狠颤了颤。
他以为被他抱会变得更温暖吗?
怪物的体温远比人类更冷。
身体的行动先于思维,余渊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动作,僵硬地、生疏地,他的分身曾经也明明抱过对方,很多次,但此时的他仿佛第一次理解这个动词一般,隔着被褥,男人将臂弯搭在池殊单薄的脊背上,手掌环上他的肩,五指一点点地放下,银白发丝的掩映下,他的神情有过短暂的怔忪。
触手们也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全在触碰到青年的前一瞬间变成黑雾消散了。
房间的另一头,一根触手缓缓卷上无人问津的空调遥控,摁下了按钮。
池殊仍旧闭着眼睛,在他触碰后,没有任何动作,余渊也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等待下一步指令的机械,过了片刻,青年发出一声轻笑。
“你不会抱人吗?”
胸口传来一股力道。
池殊把身子的重量倚到余渊的胸前,仿佛依偎似地将头埋入他的怀中,用力地、紧紧地、毫不顾忌地,就像试图借此获取什么一般。
下意识地,余渊抱着他的手紧了紧。
他感到青年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
池殊含混的声音在余渊的耳边响起。
“我允许你今晚抱着我睡。”
他口吻自若。好像那个需要睡觉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对方。
第104章
房间内一片漆黑, 池殊静静闭着眼睛,额头抵在余渊的胸前,被子在刚才的动作间已然滑下了一截, 搭在肩膀,露出青年优越的下颌线和修长的颈。
无比的寂静中, 胸腔后一下又一下平稳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池殊抱过别人,也被人抱过, 但这次的感觉又与过去有些不同。
或许因为他正躺在一个怪物的怀抱里。
对方的胸膛坚实而有力, 那双手臂环住他的时候, 池殊有种下一刻就会被掐死的错觉,但他毫不顾忌,不以为意。
如果余渊把那些东西放出来, 捆住他的手脚, 蒙住他的口鼻, 钻进他的衣服, 带着恶意侵略他的身体,那他就接受好了, 濒死的窒息感会逼迫他清醒过来,恶狠狠地告诉他随意暴露出自己脆弱失态的一面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他早在很久之前就该意识到这一点。
余渊抱着他, 单纯地、像个人类抱另一个人类似的抱着, 池殊没有感到多余的接触。
——怪物也能理解人类的感情吗?他把这个忽然冒出的问题从脑海里擦除,答案是什么都和他没有关系。
躺了一会儿, 池殊依旧没能睡着, 失眠犹如一个幽灵在他的脑子里游荡,他有些厌烦了,想要穿好衣服出门, 接受沈锦熙的建议,在那个彻夜不息的赌场里玩个昏天黑地,或是去娱乐场所里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第二世界从来不缺消遣的地方,每个人都在狂欢。
可男人的手臂却宛如一道铁箍圈着他,尽管随时都能解开,但那又要费一番功夫,池殊选择了继续躺着。
他想到在第一世界开的失眠药,还有剩,但因为牵扯到自己丢失的记忆,池殊现在对它们有种抵触的心理。
他感到男人修长宽大的手掌按在自己后腰的上方,即使隔着布料,他依旧能凭借触感勾勒出它的轮廓。
余渊没有呼吸、心跳、与体温,靠在对方怀中的时候,池殊觉得自己像被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环住,但这正适合他,靠近太过温暖的心脏会被烧伤,怪物则刚刚好,他缩在他的怀中,犹如在周围竖起牢固的城墙,闭关自守地拒绝一切,如果他想,也可以随时从中脱身,毫不留恋,毫无负担。
余渊盯着池殊的脸。
青年闭着眼睛,呼吸轻缓、平稳,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仿佛敲下的鼓点,散落的发丝柔化了他骨相的轮廓,削弱了那分蛊惑人心的艳丽,舒展的眉眼显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温柔来。
他或许在装睡,又或许睡着了,余渊难以判断。怪物本应不该顾忌这些的,他从诞生的一刻起,首先学会的就是对想要的任何东西遵循本能去掠夺,以一切粗暴的、不计后果的手段,但第一次地,余渊感到了一种名为畏缩的情绪。
毫无缘由,也不讲道理,他明明无比渴望这个人类,想要触碰,想要品尝,想要吞噬,欲望在体内叫嚣着几乎将他逼疯,却被这种情感给硬生生拖扯着无法寸进分毫。
他还能在第二世界停留的时间不多了。
男人稍稍低下头,鼻翼擦过池殊柔软的发丝,他嗅闻到洗发水淡淡的香气,令他的感官微微战栗,胸口涌起一阵莫名的冲动,一种与食欲,贪欲,占有欲截然不同的渴望。那是什么。
他不明白。
怪物冰冷的唇缓缓贴上了池殊的发顶。
青年的发丝很软,刚洗过澡的关系,一缕缕凌乱地散着,宛如一团蓬松的猫咪,他的呼吸扑在余渊的胸前,温凉清浅,好像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却能掀起一场海啸。
漫长的死寂间,余渊忽然福至心灵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可能进入求偶期了。
对一个……人类。
******
早上,池殊翻了个身,撑开眼皮,凭着尚未苏醒的意识划开了终端。
七点零三分。
柔和的光线洒在青年困倦的面容上,他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一副随时都有可能阖上眼皮睡去的模样。
池殊不知道自己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意识一直昏昏沉沉,中间还醒过好几次,满打满算下来,入睡时间肯定没超过三小时。
他一手遮着眼睛坐起来,揉了揉乱七八糟的头发,踢掉被子,一把拉开窗帘,趿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
镜中青年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抓着牙刷麻木地上下滑动,池殊盯了自己一会儿,又慢悠悠地低下头捧水漱口。
睡得他双眼皮都多了好几层。
冰冷的水流扑到面颊上,清醒过来后,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他已然不记得余渊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了,直到最后,对方似乎也没对他做什么,池殊有些困惑,但毕竟那家伙不是人,不能用人类的逻辑来度量他,他想了想,也就把这个疑虑丢到脑后去了。
他们现在的关系,不过只是临时盟友而已,顶多……算是有过身体接触的盟友。
除此之外……
还有一件事。
池殊擦了擦湿漉漉的脸,一边从卫生间走出,一边划开通讯面板,果不其然,看到几条最新消息被顶到了列表的上端。发信时间将近凌晨五点。
来自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