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夕林
搬动样本的时候,寒意自玻璃表面蹿入指尖,液体碰撞容器,发出细微的怪声。
忽然间,池殊注意到一扇门。
它就在距离他右手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表面漆黑,旁边是一个方形的认证卡槽,信号灯闪烁着红色的冷光。
门很高,上面贴着黄色的警告标志,中间画着一个打叉的骷髅,下方写着血字:
禁止入内。
几乎是目光接触到那扇门的一瞬间,池殊心口一跳。
强烈的、恐怖的气息从那扇门后涌出。
他本能地感到危险,但视线却仿佛被磁石牢牢吸附般无法离开,甚至鬼使神差地,往那里走了半步。
当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池殊猛然回过神,胸腔后的心跳加快了。
门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
样本已经放置完毕,箱子上方的墙壁出现一个方形的凸起,机关弹开,一张薄薄的磁卡被推到了他们的面前。
看样子这就是准入许可了。
站在最前面的池殊伸手将它放入兜里,视线又往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问窗口后黑色的人影:“那是什么?”
等了许久,都没有回应,池殊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影子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也没有发出声响。
就在池殊打算自己去看看的时候,磨砂玻璃后突然多出了一双眼睛。
猩红的、巨大的鬼目,死死地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不许……去——”
“你们、都会……死死死死死——”
变调沙哑的嗓音回荡在空间内,激起此起彼伏的回音,最后的死字几近破音,令人毛骨悚然。
周围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器官开始躁动起来。
天花板上黑色凌乱的线条疯狂颤抖,一张又一张怪诞的人脸从中浮起,肢体纠葛,苍白的皮肤蠕动着生长,试图从里面爬出。
看到这一幕,池殊皱了皱眉,不再停留,和另外两人一道朝出口的方向奔去。
*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空间内接连炸响。
三人的影子飞快掠过灰白的墙面,在他们的身后,畸形的器官从容器内爬出,密密麻麻贴着地面,朝前方的身影迅速追去。
黑色乱线变成的躯体一个接着一个从天花板上掉下,拖着残缺苍白的身躯,疯狂闪烁的灯光下,发出怪异的吼叫,有的掉到三人的身前,被陈延一刀斩断,从断口处流出灰质的黏液,又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飞速聚合。
它们的五官、肢体,都无规则地排列着,轻轻一碰就会错位,犹如一滩柔软的橡皮泥。
整个建档处内,此刻彻底成为了异形的繁殖场,超脱于人类认知的生物在地上、墙上、天花板蠕动,光是看一眼就能让人san值狂掉的程度。
一路疾跑冲出这里,快到电梯前,三人才堪堪放慢了脚步。
身后的那些东西似乎并没有追上来。
电梯开始上行,池殊撑着扶手,狂跳的心脏渐渐平息,身旁扭曲的镜面中,他无意间对上自己的眼睛,镜子后的那个人正以一种冰冷恶意的视线盯着他,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残忍的笑。
那张面孔和他自己的别无二致,此刻却格外陌生。
“看什么呢。到了。”
温千华的声音拉回他的意识,对方拽了他一把,池殊收回视线,和他们一道走出电梯。
金属门一点点合拢,将镜子里的那道注视彻底隔绝。
外面依旧在下雨。
密不透风的雨声钻入池殊的大脑,但此刻他的负面反应比起一开始的已经小了很多,或许是身体开始本能地保护自己,竭力去适应这一切。
要到行政楼,必须经过一段有雨的路,温千华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三把伞,递给他们一人一把。
池殊撑起伞,步入雨中。
雨点哗哗地打在伞面上,并不重,但格外的密,青年修长苍白的手指持着伞骨,感到刺痛的冷意沿着裸露的皮肤渗入,为了防止淋到雨,他压低了伞面,滴滴答答淌落水珠的边沿下,只露出清晰的下颌线与微抿的唇。
行政楼就在前方。
现在已是傍晚,天色愈发阴沉,即使走近了,那座灰蒙的建筑也并不清晰,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给它打上重叠的影,雨珠下,反光的玻璃窗明明灭灭,像一只怪物在渐渐复苏。
随着靠近,池殊心头一直存在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收伞后,三人进入了行政楼。
前台坐着管理人员,因为他们身上穿着制服,并没有阻拦,通往院长室所在七楼的电梯开始缓慢往上,池殊盯着显示屏上不断变化的猩红数字,垂在身侧的指尖无声攥紧。
他现在的脑子乱糟糟的,平日容易掩饰在外表下的情感也不自己地显露出来,陈延侧眸,问:“紧张?”
池殊轻轻吐出一口气:“有点。”
如果进展顺利的话,他很快就能取回自己过去的记忆了。
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这一路上都格外沉默的温千华倚在电梯后侧的扶手上,盯着青年的后脑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七楼很快就到了,按照地图,院长室位于东侧走廊的尽头。
走廊上的灯虽然十分明亮,却无法驱散环境给人的阴森感,这里像是许久都未有人踏足的样子,虽然干净,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活人的气息,温度也格外的低,池殊揣在兜里的手已经冻得发麻。
随着往目的地的一步步靠近,池殊的大脑一片空白,真相就在前方,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它,他竭力去克制自己,但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脏无疑暴露了意识深处的不安。
一只手忽然伸进了他的衣兜里,捉住池殊的手指,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那人只是简单地握着他。
是温千华。
对方手和他一样冷,肌肤相贴的时候,犹如两只冷血动物依偎在一起取暖。
温千华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已经经历过的事,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而且,在你的记忆中,我也会陪着你,这样想的话,会不会轻松一点?”
池殊目视前方,没有看他,被他握住的手也没有动作。片刻,他说:“……我没有担心。”
他心知这是自己最后负隅顽抗的谎言,或许那人也知道,但并没有拆穿,只是笑了一声:“我们会等你回来。小池。”
池殊最终停在那扇门前。
暗红色的门,顶上用烫金的楷体写着【院长办公室】,幽幽地朝他投来注视。
他戴好口罩,从兜里摸出通行许可,插入旁边的卡槽里。
滴答。
绿色的信号灯微微闪烁。
短暂的死寂。
“进来。”
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贴着耳根,池殊心口一跳,意识到这来自靠着他左侧的话筒。
紊乱的呼吸重新平静。
他伸出手,一点点抓上面前冰冷的把手,而后猛地下压,往前推开。
三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
门在他们身后猛地合拢。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池殊眼前一花,视野里办公室的陈设犹如海市蜃楼蒸发,不规则的碎片消失于空气,从墙壁开始,周围的场景陡然变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诡异的景象。
巨大的空间内,一排排白漆的展示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上面摆放着圆形的玻璃容器,容器中无一例外装着都是人的大脑。
粉红色的脑子悬浮在透明的溶液里,沟壑如同虫子躯体的皱褶,每一个都和周围的略有不同,一眼望去,密密麻麻,起码有上百个。
空气中,似乎有半透明的纤细的软管悬浮,来自四面八方的大脑,但当他定睛看去的时候,那些东西又消失了。
被它们包围的正中心,池殊站在原地,只觉一阵冷意席卷全身,他的视线缓缓挪移,某个瞬间,竟从脑子表面的沟壑间看见了一张张微笑的人脸,和他一模一样的的五官,正一齐朝他露出恶意的笑容。
房间的尽头是一扇高大的落地窗,往两侧延伸,长得仿佛没有边界,透过玻璃,外面阴雨磅礴的天空完全展现在眼前,下方的道路全淹没在雨里,路灯的光圈也变得极小,昏暗阴惨,仿佛一个绝望世界的缩影。
落地窗前,立着一道人影。
他就在池殊的正前方,双手负在身后,背对着他。
男人穿着白色的高领制服,衣摆长及膝盖,表面打理得没有一丝褶皱,池殊朝他一步步走去,就在离对方不到十步的地方,那道人影缓缓转了过来。
长及眉眼的漆黑发丝下,男人陌生的面容苍白而阴郁,色泽寡淡的唇瓣也绷成一条直线,但与他外表截然不同的,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压抑着疯狂的神色,犹如被关在囚笼里已久的野兽,一旦放出,就会撕毁一切所见之物。
对上那道视线的瞬间,池殊就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男人早就知道他伪装了身份。
池殊摘下口罩,露出清俊冷淡的五官,略显凌乱的头发贴着脸颊,让他看上去有几分病态的狼狈。
忽然间,他觉察到了什么,连忙回头,发现本应站在他身后的两道人影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下一排鲜红的大脑冰冷地注视着他。
“他们在另一个地方。”院长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冷静,低沉,含着种非人的机械感,“我想和你单独聊聊。玩家。”
最后两个字吐出的瞬间,池殊的瞳孔细微收缩,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按捺下涌至喉间的疑问,他说:“你想聊什么?”
院长主动朝他走出一步,黑色的竖瞳盯着对面的青年:“我知道你想要‘钥匙’。回答我下面的问题,如果让我满意,我就告诉你它在哪。”
“如你所见,从我接手这家精神病院开始,就没有一例失误的案例,所有的病患都会在三年之内出院,变得温和、道德、遵守法律,过上像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他们的家人再也不需要担惊受怕。你觉得——我做得怎么样?”
最后一字吐出后,空间内只余死一般的沉默。
池殊不理解那个人为什么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大脑飞快思索,试图推断出对方话语背后的含义,却越理越乱,他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指甲无意识地在掌心留下血痕。
男人似乎很有耐心,他就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冷漠的视线犹如精密的电子仪器般将青年上下打量。
终于,池殊开口了。
“我觉得……不怎么样。”他抬起眼,毫不回避地对上男人的眼睛,“或者说,很差劲。”
联系之前从闵医生那里问出的线索,再加上此刻所看到的一切,池殊已经将这座医院背后的真相推断出了七七八八。
几乎凝固成冰的气氛里,他的语调始终不疾不徐:“精神疾病很难治愈,一旦确诊,就可能伴随终生,而你,也没有真正地治疗他们。你所做的,只是把他们有病的那一部分意识提取出来,转移到了另外的大脑上。”
打量着男人的神色,池殊知道,自己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