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俯晴流
她依旧是那副雍容自若的模样,仿佛此行不是奔赴瘴气横行的蛮荒之地,而是一场寻常的赏景出游。她从暗格中取出一副小巧的紫檀木棋盘,并了两盒温润的玉石棋子。
慕兰时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路途漫漫,大人同本宫手谈一局如何?”孟珚抬眸,笑意盈盈地望着慕兰时,眼波流转,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熟稔。
慕兰时眼帘都未曾抬起,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荒芜田野上,声音平淡如水:“无此雅兴。”
“哦?”孟珚的指尖捻起一枚白子,在指间轻轻摩挲,棋子与她指腹的薄茧相触,发出沙沙的微响,“我却以为,兰时你最懂棋道。毕竟,这天下大势,与棋局何其相似?每一步落子,都要计算百步之外的得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她的话语,像那窗外的雨丝,冰冷而黏腻,无孔不入地钻入慕兰时的耳中。
慕兰时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下。她知道,这盘棋,她非下不可:这不是消遣,而是另一场无声的交锋。
“既是公主盛情,恭敬不如从命。”她伸出手,取过黑子。指尖的冰凉,与玉石的温润触碰,竟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棋局无声地展开。
孟珚落子轻灵,棋风一如其人,看似随性洒脱,实则步步为营,张开一张无形的巨网,诱敌深入。而慕兰时却一反常态,棋路沉稳得近乎刻板,只守不攻,在自己的疆域内筑起铜墙铁壁,任凭对方如何挑衅,都岿然不动。
“兰时,你变了。”孟珚忽然轻笑一声,将一枚白子“啪”地一声,精准地切入慕兰时的阵中,截断了她一条原本活络的大龙:“从前的你,棋风锐利如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今,却怎的如此……畏首畏尾?”
慕兰时看着那枚嵌入心腹的白子,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她想起了前世,在无数个抵死缠|绵的夜晚之后,孟珚也曾这样拥着她下棋。那时,她的棋盘上,永远只有进攻,攻城略地,一往无前,只为博她一笑。而孟珚的棋子,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以一种看似无意的“失误”,成全她的胜利。
如今想来,那不是成全,是饲喂。是用一场场虚假的胜利,喂养出她无畏的忠诚*与愚勇。
“人总是会变的。”慕兰时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她拈起一枚黑子,没有去救那条看似气数已尽的大龙,而是落在了棋盘上一个毫不相干的角落。
那一步棋,看似闲笔,却如同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改变了整个棋局的流向。孟珚原本志在必得的攻势,被这一子轻轻巧巧地化解,甚至隐隐有了被反向包围的态势。
孟珚的笑容,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凝固。她深深地看了慕兰时一眼,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被猎物挣脱掌控的恼意。
车厢内,一时间只剩下棋子落在纹枰上清脆的金石之声。
如此对峙,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驿站的火光透过窗帘映入,一名亲卫在车外沉声禀报:“禀都督,岭南急报。”
棋局戛然而止。
车外亲卫的声音沉稳如铁,将“岭南急报”四个字,清晰地送入这方寸天地。那枚被孟珚截断气脉的黑子大龙,与那枚看似闲笔却暗藏杀机的孤子,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棋盘上,构成一幅未竟的、充满诡谲张力的残局。
孟珚脸上的笑意敛去了几分,她并未看慕兰时,只是抬手,将棋盘上的玉石棋子一枚枚,不紧不慢地收回棋盒。那姿态,仿佛方才那场无声的厮杀从未发生。
“看来,前路不会太平了。”她说着,将棋盒的暗扣“啪”地一声合上,那声音清脆,却像是一道休战的号令。
慕兰时没有应声。她的目光早已越过孟珚,重新投向窗外。雨丝已经连绵成线,将远处的山峦与近处的田野,都涂抹成一片灰蒙蒙的、令人心生压抑的颜色。
她知晓,从她领旨的那一刻起,太平二字,便已是此生无缘的奢望。
***
车驾抵达下一处驿站时,天色已近黄昏。
岭南的军报被快马加鞭地送到了桌案前。
方承义,这个名字第一次正式出现在她们的视野里:此人原是岭南一介盐枭,颇有乡望,因不满朝廷盐铁专营,聚众而起,竟在短短数月内连克三城,麾下兵马号称十万,声势浩大,其麾下水师尤其精锐,盘踞赤水,扼断了南境漕运的咽喉。
军报旁,还附有一封孟珚亲信写来的密函。
慕兰时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那封密函毫无兴趣。她知道,孟珚的网,早已在她们出发前就已撒开。这盘棋,孟珚永远比她多走一步。
孟珚展开密函,一目十行。烛火在她的眼底跳跃,映出晦暗不明的光。片刻后,她将密函凑到烛火上,看着那薄薄的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飞灰。
“方承义此人,不简单。”孟珚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淡淡的兴奋:“他很懂得如何煽动人心。军报上说,他开仓放粮,劫掠世家,将田契焚烧后分与流民,自诩‘替天行道’。”
慕兰时心中微动。这般行事,倒不像是寻常草寇的作风。
“公主以为,当如何应对?”她问。
孟珚踱步至窗前,推开窗,一股夹杂着雨水与泥土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方承义能开仓放粮,说明他背后,必有支撑。”孟珚的目光投向驿站外被夜色笼罩的官道,声音幽远,“岭南富庶,商贾云集。能支撑起十万大军粮草用度的,绝非寻常商号。你说,会是谁呢?”
她的问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考较慕兰时。
慕兰时沉默不语。她知道孟珚在怀疑谁,或者说,她想让自己怀疑谁。那个名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悬在两人之间。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随即,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阿姊。”
房门被推开,一位身着劲装、面容清俊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间与孟珚有七分相似,只是少了那份咄咄逼人的艳色,多了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未经雕琢的纯粹。
正是十三殿下,孟瑕。
孟瑕的目光先是落在孟珚身上,带着全然的信赖与孺慕,随即才转向一旁的慕兰时。当看清慕兰时的脸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有好奇,有审视,还有一丝……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警惕。
“慕大人。”她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十三殿下。”慕兰时亦是颔首回礼,神色淡漠。
“瑕儿,过来。”孟珚朝孟瑕招了招手,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与方才的凌厉判若两人。“我让你查的舆图,可有眉目了?”
“已经比对过了。”孟瑕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舆图,在桌案上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前朝留下的岭南水道图,与如今的地形略有出入,但赤水、惊雁峡一带的主要河道,变动不大。”
孟珚的目光落在舆图上,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她俯下身,细细地审视着那错综复杂的水道,仿佛一头即将捕猎的雌豹,在勘察自己的领地。
慕兰时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看着孟珚与孟瑕姐妹二人并肩而立,一个指点江山,一个温顺辅助,画面和谐得仿佛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卷。
可她知道,画卷之下,是何等冰冷的算计与利用。
孟瑕或许以为,自己是在为姐姐分忧,是在参与一场关乎家国荣耀的征伐。她不会知道,她手中的每一份舆图,她提供的每一条信息,最终都会变成孟珚射向某个人心口的利箭。而她自己,也不过是这盘大棋中,一枚被精心包裹、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慕大人,”孟珚忽然抬起头,看向慕兰时,唇角勾起一抹熟悉的、玩味的笑意,“你觉得,我们这第一仗,该从何处打起?”
她的目光,越过舆图,越过烛火,直直地射向慕兰时。
那眼神分明在说:慕兰时,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盘棋,你不想下,也得下。
慕兰时淡淡转过头,不置一词。
***
南下的路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变得异常沉闷。
自那夜驿站议事之后,孟珚便再没有用言语试探过慕兰时。三人同车,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孟珚时常闭目养神,孟瑕则捧着一卷书简安静地阅读,偶尔会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又复杂的眼睛,偷偷地打量慕兰时。
慕兰时则始终将目光投向窗外。她看着景物从北方的萧索,逐渐过渡到南方的繁茂。官道两旁的树木愈发苍翠,空气中也开始弥漫起一种潮湿而温热的草木气息。
她知道,岭南近了。那个承接了她前世所有天真与愚忠的地方,近了。
抵达岭南重镇落霞城那日,正逢一场倾盆而下的暑雨。
落霞城是岭南重镇,也是朝廷在南境最大的军事据点。城中守将早已接到圣旨,率众出城恭迎。
雨水并未带来丝毫凉意,反而激起了地面更深重的闷热暑气,与泥土草木腐败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南境的、令人胸口发闷的压抑。
兵士们的甲胄上凝着水汽,旌旗被雨水打得湿重,无力地垂着,整个军营都笼罩在一片沉闷而颓丧的氛围里。
这便是孟珚与慕兰时接手的局面。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比帐外的暑雨更加凝滞。
孟珚端坐于主帅之位,那张本该属于守将周将军的虎皮大椅,她坐上去,竟没有半分违和。仿佛她生来,就该坐在这里。她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阶下垂首肃立的十余名将校。
慕兰时与她分坐左右,神色淡漠,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苦茶,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孟瑕则安静地坐在孟珚下首,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清俊的面容上带着一丝不安。
“周将军,”孟珚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宫一路南下,听闻最多的,便是我朝天兵,如何在赤水江上,被一群盐枭草寇打得望风而逃。你,可能为本宫解惑?”
守将周秉义是个在岭南驻守了近二十年的老将,面容被风霜刻满了沟壑。他闻言,魁梧的身躯一颤,出列跪倒在地,声音嘶哑:“末将无能,累及三军,请公主治罪!”
他身后的一众将校,也随之跪倒一片,口称“请公主治罪”。
这是军中惯用的伎俩,以退为进,以集体之名,来模糊个人之责。
啧,雕虫小技。
孟珚的唇角,只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治罪?”她轻笑一声,“本宫若是将尔等尽数斩了,这落霞城,莫非要交给方承义来守么?”
她站起身,缓步走下帅位,高筒的军靴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却让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她走到一名校尉面前,停下脚步。“你,叫什么名字?”
那校尉一愣,忙道:“末将,张陵。”
“张校尉,”孟珚的语气听似温和,“本宫问你,上月十五,你部奉命夜袭铁索寨,为何在惊雁峡中了埋伏,折损过半?”
张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嗫嚅道:“回……回公主,是、是叛军狡猾,末将……”
“是叛军狡猾,”孟珚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还是你嗜酒如命,出征前醉倒在营中,贻误了军机?!”
张陵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恐与不敢置信。此事,她是如何知晓的?
“来人。”孟珚不再看他,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拖出去,剥去甲胄,鞭笞五十,贬为火头军。若再敢妄饮误事,立斩不赦。”
两名亲卫应声而入,如拖死狗一般,将哀嚎求饶的张陵拖了出去。帐外很快传来皮鞭破空之声与凄厉的惨叫,让帐内众人无不背脊发凉。
“还有你,”孟珚的目光,又转向了另一名将官,“克扣军饷,倒卖军械,你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么?”
她每点一人之名,必能说出其一桩隐秘罪状,证据确凿,不容辩驳。一时间,整个中军大帐,除了她清冷的声音,与帐外渐弱的惨叫,再无它声。
跪在地上的将校们,从最初的惊惧,到后来的骇然,最终,只剩下彻底的、源于骨髓的敬畏。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位看似娇艳昳丽的瑶光公主,其手段之狠,心智之深,远超他们想象。
然而,比这雷霆手段更令人胆寒的,是另一侧的寂静。
那位从京城来的、风华绝代的慕兰时慕大人,自始至终,连眼帘都未曾掀动分毫。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与此世隔绝的玉雕神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沿。她的沉默,在此刻,形成了一道无形的结界,将帐内所有的血腥、权谋、恐惧与哀嚎,都隔绝在外。
这些军汉间的龌龊伎俩,这番杀鸡儆猴的戏码,在她眼中,或许根本不值一哂,甚至不配让她投去一瞥。
这种极致的漠视,并非出于傲慢,而是一种立于云端俯瞰蝼蚁争斗的、绝对的高度。孟珚的雷霆之怒,尚可揣度;而慕兰时的极致静默,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渊。
那是一种,仿佛早已见过无数次沧海桑田之后,才能拥有的、令人绝望的高贵。
终于,孟珚重新回到了帅位上。
“周将军,”她看着依旧伏在地上的周秉义,缓缓道,“本宫初来乍到,军中诸事,还需仰仗将军。只是,这支军队,必须姓‘孟’,而不是姓‘周’,更不能是一盘散沙。你,可明白?”
“末将……明白。”周秉义的声音里,再无半分不甘,只剩下全然的臣服。
孟珚的目光扫过阶下众人,见他们皆已是面无人色,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都起来吧。三日之内,本宫要看到一支能战之师。三日之后,若再有懈怠怯战者,张陵,便是你们的下场。”
待众人如蒙大赦般退下,帐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孟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的手心,早已被冷汗浸湿。她看向自己的姐姐,那张冶丽的面容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有些陌生。
“阿姊……”她轻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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