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俯晴流
孟瑕诧异地看着慕兰时,她不明白,为何这位慕大人会知道这些,更不明白,为何几句看似不相干的话,竟比阿姊的酷刑与威胁,更能动摇这个硬汉。
慕兰时没有看他,而是转向孟珚,语气依旧平淡:“公主,可否容臣,单独与他谈一谈?”
孟珚深深地看了慕兰时一眼。她本能地觉得,自己即将看到一场,比酷刑更加可怕的……诛心之术。但她更好奇,慕兰时究竟想做什么。
“准。”她吐出一个字,带着孟瑕和所有人,退出了偏帐。
帐内,只剩下慕兰时与那名头目。
慕兰时没有再问任何关于军情的问题。她只是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说起了东海的风物。
她说起了春天时节,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说起了夏日里,码头上晾晒的、带着咸腥味的海带。说起了秋天祭拜妈祖时,家家户户门前挂起的、用贝壳串成的风铃。
那头目起初还一脸戒备,但听着听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线条渐渐柔和下来。他的眼中,开始浮现出水光。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声音沙哑地问。
“我有一位故人,也是东海人。”慕兰时垂下眼帘,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真实的怅惘,“她曾对我说,东海的月光,是天底下最温柔的月光,能照亮所有迷路之人的归途。”
那头目再也忍不住,这个在酷刑下都未曾屈服的硬汉,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我知道了!呜呜呜,大人,让我告诉您吧!”
……
***
一刻钟后,慕兰时走出营帐。
孟珚正等在帐外,见她出来,挑了挑眉:“如何?”
“他都招了。”慕兰时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递给她。纸条分成了两段。
上半段,是关于岭南的。
“三日之后,子时,惊雁峡。他们会有一批最重要的物资,从水路运抵铁索寨。由方承义亲自接应。”
孟珚的眼中,锐芒一闪而过。这份情报,足以让她一战功成。
她的目光,随之移到了纸条的下半段。那里的字,似乎更潦草一些,像是那头目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无意识吐露出的呓语。
“……家主有令,岭南事成之后,所有核心人员,需立刻赶赴禹州‘三槐堂’药庄,听候下一步指令。接头暗号是……‘惊寒,知春’。”
孟珚看着“禹州”二字,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条关于“残党”的、无关紧要的备用线索。眼下,最重要的,是赢得惊雁峡的胜利。
“做得不错。”她将纸条收起,深深地看了慕兰时一眼。她没有问慕兰时是如何做到的。有些事,不必问。
她只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清冷如玉的女子,其手段,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不可测。
反正,她始终也会是她的。
第125章 125
计策最终在第二日的中军大帐内,定了下来:
那便是火攻。
借东风,火烧赤水。在惊雁峡最狭窄处,以逸待劳,毕其功于一役。
这是一个狠辣、决绝,甚至带着疯狂意味的计划。但在此刻却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沙盘前,孟珚与慕兰时并肩而立。她们正在商议对策、推演战局。
孟珚主掌大局,运筹帷幄,三军之众,在她指掌间聚散自如,决断之间自有君临之气。
而慕兰时则算尽机巧,从火船之制,到猛火之方,从风信之变,到水势之缓急,皆反复推演到毫厘不差。
孟瑕在一旁看着,心中百感交集。
她看到她们二人为同一胜局,智计相合、辉映彼此,宛如天成。可她也清晰地感受到,在那份默契之下,确乎有着比万丈深渊更冷的、无法逾越的隔阂。
她们理应是最好的同袍。
可是,孟瑕无从得知,自己心中那种诡异的感受,究竟从何而来。
不是同袍吗?那还能是什么?
那……是敌人么?她不明白。
***
三日后的夜晚,月黑风高。
惊雁峡两岸的悬崖之上,数千名精锐将士,早已衔枚伏草,悄无声息。
慕兰时与孟珚一身玄色劲装,立于最高处的望风石上。夜风呼啸,吹得她们的衣袂鼓荡。
“风,快起了。”慕兰时望着远处黑沉沉的江面,轻声道。她的声音平稳,像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定数。
“此战若成,慕大人当居首功。”孟珚负手而立,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她的目光并未看战局,而是落在慕兰时的侧影上。
那句赞许如羽毛般落下,不知是真心,还是试探。
风声灌入耳中,慕兰时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应道:“不敢当。剿灭叛军,是你我身为臣子的,分内之事。”
她没有回头,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这回答滴水不漏,将一切都归于“公事”,也将她自己牢牢地,锁在了“公事”的甲胄之后。
孟珚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夜色中淡去。她知道,任何言语上的机锋,在此刻都已是多余。今夜,她们需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压倒性的胜利。
胜利之后,才有清算一切的资格。
子时将至,风势果然愈发强劲,自东向西,猛烈地灌入峡谷,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呼啸。
江面上,隐约出现了数十个晃动的黑点。
来了。
“传令。”孟珚的声音,在这一刻,冰冷如铁。
“放!”
***
孟珚的声音,被风吹得极淡,却又如金石之令,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伏兵的耳中。
令出,即有数十道火龙挣脱了束缚,咆哮着投入了那片漆黑的江流。
起初那火光在宽阔的江面上,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星点,仿佛夜游的萤火,带着几分迷离的诡谲。下游的叛军船队中,有人察觉了这异状,呼哨声与喝问声此起彼伏,在风中散乱无章。
然而,当第一艘火船撞上敌阵,那幽微的星点,便骤然化作了吞噬一切的烈焰。
火借风势,如泼墨入水,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迅速浸染开来。被猛火油浸透的船身,成了最可怖的引信,将死亡的火种,抛洒到触目所及的每一处。
帆樯在瞬间化为燃烧的巨帜,甲板在高温下扭曲呻吟,紧锁江面的铁索,被烧得通红,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之声。
惨叫,自江心传来,却又很快被烈火的咆哮所吞没。
惊雁峡,成了一座巨大而华丽的炼铁炉,炉中所炼化的,是成百上千鲜活的生命。
悬崖之上,孟珚静立不动。
那冲天的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燃起两簇幽冷的、跳跃的火焰。
风将她的衣袂吹得鼓荡而起,猎猎作响,可她的身形,却稳如山岳。她没有笑,甚至连一丝表情也无,只是那么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幅由她亲手落笔、刚刚完成的山河画卷。画卷的名字,是毁灭。
这才是力量!
不是朝堂上言语的机锋,不是宫闱内阴谋的算计,而是这种能焚江煮海、能将成千上万的生命瞬间化为焦炭的、最纯粹的、绝对的毁灭。
她终于笑了,继而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炙热的风。
慕兰时则是更沉默的。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片壮丽的火海之上停留过久。只是抬起眼,望向了江流的尽头,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更深沉的黑暗。她的手拢在袖中,自始至终未曾有过半分颤动。
唯有孟瑕。
她是一名武将,生死于她,本是沙场寻常。她见过血,听过刃,也亲手终结过敌人的性命。
可眼前的景象,却超出了她对“战争”二字的全部认知。
这不是厮杀,甚至不是征伐。
这是一种……抹杀。
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她的身体,摆出了一个最紧绷的、随时可以出鞘的戒备姿态。可她不知道,她的敌人究竟是谁。
是江面上那些在火中翻滚哀嚎的魂灵,还是身旁这两个,比火焰更炽热,比寒冰更冷酷的……至亲与同僚。
风,渐渐停了。
火,也烧尽了它最后的盛宴。
曾经喧嚣的惊雁峡,重又归于死寂。江面上,只剩下漂浮的、尚在明灭的焦炭,与一缕缕升腾而起的、带着浓重焦臭的黑烟。
那轮残月,不知何时,已隐入云层。天地之间,再无别光。
***
天,亮了。
晨光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似乎对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无论是岭南秀美的山峦,还是惊雁峡中那片如同巨大疮疤般的废墟,它都毫无差别地,覆上了一层淡金色的、看似温柔的光。
孟瑕跟在阿姊身后,踩着满是灰烬与碎石的河滩,靴底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中,满是焦臭与水汽混合的味道,让她阵阵反胃。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她是一名武将,阿姊从小教导她,军人,不能有任何软弱。
她做到了。她的身体没有软弱。
可她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不远处的两个人。
阿姊,瑶光公主孟珚,正负手立于一艘烧得只剩下龙骨的巨船残骸前。
她的背影在晨光中被勾勒出一道带着几分慵懒的弧线。她没有看那些面目全非的尸骸,而是在看这片由她亲手造就的广阔毁灭。
孟瑕不懂,为何阿姊的身上现在竟没有半分胜利后的喜悦,也没有对死者的悲悯,而是一种……近乎于满足的平静。
另一边,是慕兰时。
这位从京城来的慕大人,正蹲在江边。
她没有看那些惨不忍睹的景象,而是用一截枯枝,在沾满油污的黑色江水中,轻轻地搅动着,仿佛在观察水流的变化,又像是在研究一种新奇的毒药。她的侧脸,在晨光下,白皙得近乎透明,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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