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俯晴流
就当是场明知会醒的荒唐梦——可梦中人,谁又舍得先睁眼呢?
她也并非是,第一次浪掷命运。
***
孟瑕从来没有见过六姐姐这么狼狈的样子。
她昨夜一整夜未归,孟瑕相当着急,因为宫中无可用之人——她所能用的人尽是些行伍之人,而她又不能直接出宫门。
这并非是其余人限制了她,而是六姐姐亲口给她下的禁足令。
那其实是很早之前的事了,彼时,孟瑕才从外面回来,因着贪玩膝盖摔出了淤青。孟珚撇开她的小手,虽然语气嫌恶但是动作却温和地给她包扎:“你这笨蛋,平地摔跤的本事倒比射御书数娴熟!再有下次,你便去找你那活着的爹!”
——六姐姐私底下对父皇从来是这种态度。孟瑕起初还会害怕,后来她已经习惯了。
在姐姐眼中,她们姐妹俩都是备受冷眼的人,可彼时年幼的孟瑕也不知晓,为什么出身更差的姐姐却总是能找来许多好东西给她。
那次她摔了膝盖,姐姐将她怒斥一通后,她委屈地回去哭,醒来却看见床边多了一盒御用的雪玉膏,那是用来涂抹膝盖的。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孟珚单独给她设了禁足令,说以后没有她的同意,不许孟瑕出宫。而姐姐同意她出宫,也只愿意让她去军营之类的地方开开眼界。
但姐姐一整夜未归还是让孟瑕担忧,她仍旧偷偷地跑了出去,却不知姐姐到底去什么地方了,乱找一气回来,却看见让人惊心的一幕:
晨曦勾勒出孟珚湿透的轮廓,向来绾得一丝不苟的云髻散作泼墨瀑布,浸透的袍紧贴着脊背蜿蜒而下。掌事女官捧着织金雀纹披风疾步趋近,却被公主丹蔻错杂的指尖挥退。
“备水。”那永远端凝如庙堂神像的声线,此刻竟掺着砂砾般的嘶哑。
孟瑕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往日那个在人前永远保持高贵自矜的六殿下去什么地方了?
女官“喏”了一声辞去,孟瑕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前,诧异地看着孟珚:“阿姊,你昨夜去什么地方了?”
她知道昨夜下了一场春雨,雨势滂沱。姐姐出门的时候明明开心得紧,甚至还有空问她美不美,孟瑕以为她是要去见什么人,却没料到珚姐姐竟然淋了个湿透回来!
孟珚吸了吸红透的鼻子,看向孟瑕的瞬间,那向来完美的异域风情脸庞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她扯唇讥笑:“怎么,本宫需要向你报告行踪?”
“好,我不问,”多年的经历早就让孟瑕习惯孟珚这么对她,她只关心姐姐,“那阿姊需要什么东西吗?我也才从宫外回来,我出去的时候不知道去哪里找你……”
可话音未完,孟珚便粗暴地截断了她的话:“孟瑕,你是不是忘记我告诉过你的话?!我让你出宫了吗?”
孟瑕讷讷地站在原地,掌心不自觉收紧。
“呵,本宫就算化作灰烬,也用不了你这雏鸟操心,”孟珚闭上眼睛,“若真要到那日了,你再来寻这捧余烬也不迟。”
“我只是担心……”
“不用你担心我,小时候和你约好的,要是违反了禁令,怎么办?”
孟瑕垂敛下长睫:“禁足一月,学兵书五卷。”
这时候女官已经过来传话:“六殿下,水已经备好了。”
孟珚颔首,毫不留情地路过了孟瑕,“知道就好。”
她要去沐浴了。
可昨日的那场沛然春雨都不曾涤荡尽她犯下的过错,又何况这一桶水呢?
***
蒸腾的水雾裹挟着西域玫瑰的糜烂甜香。孟珚染着丹蔻的指尖挑起一片残瓣,沿着经络纹路寸寸碾碎,殷红花汁顺着指缝渗进浴汤,恍若新鲜伤口淌出的血。
那一瞬间,孟珚又怅然了。
只要闭上眼睛,她就会想起那两个人的如胶似漆的场面。
卿卿我我,蜜里调油。
这是她前一世和慕兰时再正常不过的举动了。
孟珚只回忆着戚映珠和慕兰时相见的时候。
其实慕兰时也没有多喜欢戚映珠啊,她这么想。
不过是去她的汤饼铺子看了看罢了。
孟珚猛地将整把花瓣按进水中,看着它们在沸腾的热浪里蜷缩成褐色的痂。
多可笑啊,那被史书赞为“冰魄玉骨”的戚太后,此刻正在市井与粗使婆子为伍,油烟气浸透的指尖,怕是连凤印都握不稳了。
况且汤饼铺子里面又有那么多人,饶是她们真的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做不了什么的。
看样子,戚映珠也不在乎慕兰时嘛,不然的话,她怎么会一直在堂前忙碌呢?
那个冷漠无情太后的秉性,她孟珚再熟悉不过了。
想到这里,孟珚忽然睁开双眼,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戚映珠难道就是什么善茬了么?这辈子指不定她有什么要做的事情!
可气过了,昨日在大雨中受过的潮浸还是同记忆一起,铺天盖地、劈波斩浪地袭来,她的心又有几分钝痛了。
她还是不甘心。
她当然不甘心。
前世慕兰时能为她夜奔而来,能为她拾起裙裾,能为她俯首称臣……这辈子呢?这辈子也应当如是啊。
不甘的泪水从她的面颊上奔涌。
她忽然低笑,笑声震得水面倒影支离破碎。前世太庙祭典上,慕兰时为她割断的祭牲喉管还在汩汩冒血;今生汤饼铺中,那双只沾文墨的手恐会替戚映珠擦拭粗陶碗沿!
多荒谬啊,曾经连她蹙眉都要焚香祝祷三日的人,如今却能在市井烟火里和第三者笑得那般鲜活!
孟珚自知是个贪胜的人,上辈子拥有了的,她也一定要拥有;上辈子错过了的,这辈子同样要紧紧抓住。
这才短短一月,她们两人难道就已然琴瑟和鸣了吗?她不相信!
昨夜在大雨冲刷下丹寇都花得没眼看,只从指尖剥落。孟珚只是垂下了眼睫,定定地看着指尖。
拳头复又攥紧,她会让她们知晓,什么才配叫作“天作之合”。
唯有九鼎之尊能与临都慕氏的血脉共鸣,这才是天下颠扑不破的真理。
至于戚映珠……呵,在大街上面那么一闹,去了戚氏的身份,如今不过是士农工商中最下等的妇人。
“慕兰时,你选择和她在一起到底有什么裨益?”她冷笑着,复又诵读着这句话,像是被魇住了一般,“害怕你家那些老东西恨你不够多?”
慕严那个蠢货又来信一封,说慕兰时逼死了宗族中的一对父子,不过现在这事还只有他们少部分人知晓。
他说,他要等到谷雨宴那日,向众人揭露慕兰时的罪行。
“可请殿下一同赏这大戏?”
她应该回什么信呢?
想来,慕兰时这是把戚映珠带回家去了啊!
呵,可是她定然不敢正大光明地就将戚映珠带回家去。
是啊,就凭戚映珠也配?建康二等世族养出来的身子骨,也配在形容上有一分肖似她孟珚吗?
孟珚收到慕严这封信后,便打定了主意去见慕兰时,希望借此逼迫她就范。
这封信有用吗?
有用。
至少,在她骑着高头大马当街拦下慕兰时之际,起了一点点作用。
慕兰时从嫌恶地离开,变成了嫌恶地妥协,让她上车一叙。
呵。
没想到慕相就是慕相,她爱人的时候就那么爱,恨人的时候便这么恨:
是淬过火的刀,爱欲翻涌时是熔岩倾天,恨意昭彰时便作霜刃剖心。
忽然,浴房中干冽冰晶信香骤起,她操控着信香,将那些花瓣汇聚成了并蒂莲的形状。
昨日在慕兰时自讨来吃的苦、昨夜暴雨都历历在目,可身躯却是滚烫的。
“好一个慕相啊。”孟珚盯着水面倒影中自己泛红的眼尾,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些个无数的雪夜,慕兰时用大氅裹住她裸。露在外的脚踝模样。
不堪消受人间霜雪。
彼时那人指尖温度,与此刻缠绕在脚踝的浴汤一样,滚烫得令人战栗。
“所以这辈子你要推我进火坑?”她冷笑着,猛地将整张脸埋进浴汤,冲散了并蒂莲的徽记。直到窒息感与慕兰时的眼神重叠——那是种淬了冰的厌弃,比恨更教她喉间泛起铁锈味。
***
慕严收到了来信,他用显字的水处理好后,在灯下展开阅读。
信上孟珚说她会来的,最近她很忙,便不用再通信了。
“忙?真不知道她那个身份,有什么好忙碌的,”慕严徐徐讽笑两声,“难不成她在辅佐太女监国?”
不过是个至今为止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的罢了,想要一个封号,所以打起了他妹妹的主意。
毕竟临都慕氏从来不与天家结亲,倘若能折下这根琼枝,哪怕是那病入膏肓的老皇帝的病气恐怕都会被冲淡几分。
尽管慕严心里面再怎么不屑他这个妹妹,但不得不说,天下还是认这慕氏嫡女的!
——尽管他那虚伪的母亲总是说,她的孩子没有嫡庶之分。
啧,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道那老女人自己相不相信?
既然没有嫡庶之分,那么当家主的人凭什么不能够是他?
那老女人分明就是死鸭子嘴硬,等他谷雨雅集上当着众族老的面揭穿慕兰时那些丑事。
至于孟珚嘛……她如何,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倏然,慕严心底涌出了一股邪念。
他既要在谷雨雅集上彻底让慕兰时身败名裂,那接踵爆出来慕兰时带回家的女子是孟珚,对她来说并不是一桩好事。
孟珚不就是想要攀上慕氏这根高枝吗?慕兰时这种将要倾倒的危墙并没有什么好仰仗,啧,亏得他怜香惜玉,不如就把孟珚收入……
想到这里,慕严眼底涌动的奇怪色泽愈发多了起来。
他动了别的心思,命仆人去拿了笔来,说要再去一封信。
“六殿下,届时,本公子才会让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琼枝玉树’。”
看在孟珚天家血脉的份上,他呢,便勉强可以对她的过去置之不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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