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俯晴流
“不仅如此,兰时还想让诸位知道,”她说着,笑意如一夜春来,乌睫蝴蝶振翅一般轻微又动容,望向慕迭手中的锦帕,“这位女娘是谁。”
慕迭浑身一震,心道自己是中了这黄毛丫头的计了!
她立刻断喝:“不行,人家坤泽娘子乃是高门世家未出阁的女儿,岂容你大庭广众之下……”
能赴慕兰时启序宴的人,当然不是什么白丁,而是实打实的世家高门。
“姑母错了。”慕兰时再度打断她:“这位娘子的名字可不是什么需掩饰的。”
慕严心头的嗤笑都快溢出胸腔了,瞧这傻子的得意!她难不成以为,这天家的名字那么好说出口、那么值得自豪?
对于旁的宗族,或许是一件好事,但是对慕氏来说,决然不会。
为了让慕兰时出更大的丑,慕严仍旧帮腔:“是啊,姑母,您让兰时妹妹说罢。”
说出来孟珚的名字,大家指不定怎么气得歪歪扭扭!
“姑母可撕开那锦帕的夹层,仔细看那是什么字——”
慕迭诧异地听从,她略过了表面上那繁复矜贵的花纹:这临都四大世家里面,倒是没有人喜欢用这么繁复的东西,反倒是……
“这是什么?”慕迭照做之后,诧异地看着那个“玉”字,心头倏然一沉,“那坤泽娘子的名字?”
她心中产生了一个极荒谬的念头:因为当今圣上的子嗣,便行的是“王”字旁。
与玉有关。
慕严见状,轻笑已然溢出喉管。
孟珚孟珚,《说文》有载,珚者,玉色也。那不就是玉吗?
“正是,”慕兰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位娘子便是那在南市做掌柜的戚映珠,这是她的锦帕。”
她笑的时候极好看,如春水涟漪、芳草长堤。
她说话时眼中都晃荡着半斛春光,而摩挲吐出那几个字时,更像是春水照进不见天光的河池。
那些不曾见过天日的过往抽枝蔓叶,一瞬铺成一片莲叶田田——就好像是,要彻底结束那永续不眠的夜色,要让某人暗处的窥伺妄念,得见天光。
这话如同水入油锅,炸开了满座:“什么,什么南市掌柜?”
有人重点抓得紧:“那南市掌柜怎么混进来启序宴的?”
“在此之前,戚小娘子的出身是建康戚氏……”慕兰时淡声,灼人的凤目扫过疑惑震惊的众人,“诸位可明白原委了?”
“她如今已自成一户,自然无什么规矩、条条框框限制她的名字。”这句话是用来讽慕迭方才的“不宜将这坤泽娘子姓名公布”的。
“噢!”有人恍然大悟一般,疯狂向邻座倒豆子一般地说:“这个我知道!这事当时还闹出来了不小的风波,那建康来的二等世族戚什么的卖女儿妄求荣华富贵,结果被他妻子徐沅揭了短!”
“他在京中养了一房外室,不仅如此,那外室还是北戎间谍!当场戚中玄就晕倒过去了,后来徐沅带着她的女儿改姓回娘家去了……噢,我还听说,那戚,戚什么,戚中玄不知怎的疯了,跑到那南风楼讨饭,都被嫌弃人老没用卖不出价格!”
王茹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子,心道她当时和那陈捕头就是合计不能让通敌之事泄露,都没用严刑峻法惩治戚中玄。结果他还是疯了,卖女儿不成,却把自己给卖了。
倒是命运弄人。
惊讶的不止众人,慕严将掌心掐出了血,失控之下脱口而出:“什么戚映珠,那难道不是孟珚吗?!”
“啊?”人群又是一震,孟、孟珚是谁?
只是单凭这个姓,她们也可猜测一二。
这事情似乎愈发不得了了。
慕迭的心已然沉到了湖底。
族中小辈固然不知道孟珚是谁,可她从前任过宗正。
掌,皇室谱牒编纂。
“够了!”她厉声断喝,气势汹汹看向慕严,“岂容你放肆!”
慕兰时挑眉,眼角攀上几分讥嘲的笑。
姑母还真是一直都拎得清呢,致仕这么久了,却还记得自己的工作内容。
“王大人,”慕兰时朗声去唤旁侧端坐的王茹,“您是京兆尹,想必应该知晓方才慕严所说,该当何罪吧?”
“妄议天潢贵胄,这可怎么办?”
慕严喉中忽然涌出一阵腥甜铁锈味道,他方才端庄自持了那么久的假面,终于揭露不住地可恶起来。
原来这个该死的妹妹,从启序宴当时就在骗她吗?!
原来她彼时放出的消息全是虚情假意,只是为了算计他?!
那女子根本不是孟珚?!那为何孟珚……
慕严脑中一片混沌,他只知道,自己呕心沥血的一切,居然尽数为慕兰时和那什么破落商户做了嫁衣!
他方才怒极攻心,又喊出了“孟珚”的名字,而京兆尹王茹——这唯一的外人——必定心向君王的朝臣居然在场!
王茹本想置身事外,但是这位慕大小姐似乎完全不给她机会。
她不着痕迹向后挪动鞋履,抬眸却撞见那清明如许的目光扫来,致使她绯色官袍下的手都停止了颤抖。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坐的位置、视野的角度、甚至退路方向,竟都被那紫檀屏风与曲水几框定,成了围困她的藩篱。
——这场戏全由这慕大小姐主导,而她王茹,早成了慕兰时的提线木偶。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扫了过来,王茹知道自己避无可避、躲无可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她是京兆尹,她是朝臣,太知道孟珚是谁,也太知道,慕严这般妄语的下场。
“慕严,你……”她开口。
然而这宴席中却还有一位曾经的高官大员。
慕迭忍住胸腔中翻腾的怒火和隐惧——这慕兰时居然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竟然如此会算计!
此人留不得,但她现在更重要的是阻住王茹的话。
慕迭漠然打断她说:“王大人,慕严到现在为止也不曾入仕,一介白衣,哪里知道谁是谁?”
这便是敲打她,让她轻拿轻放的意思了。
王茹喉头滚动,不安的眼神在慕兰时慕迭这俩姑侄身上逡巡着。
她当然知道慕迭的意思,可是那位慕大小姐的意思呢?
王茹很想像方才那装晕的姐弟俩一起晕过去。
她颤颤巍巍地启唇,这次却又被慕兰时打断。
“姑母所言极是,既然难以判断,不若就先判断摆在明面上的事……”
慕迭眉峰因怒起伏:“何事?”
“适才在兄长的介绍下,相信各位亲族都已知晓,兰时于启序宴那一夜同那南市的戚娘子结契了,我慕氏百年清誉,自然要对其负责,”慕兰时扬声,眉目间有灿金流过,恍若神女额间天眼初开,“还请诸位知晓,兰时与那戚小娘子的婚事。”
是金石掷地的昭告,而非浮萍逐水的乞允。
她只是来告知她们。
再次,她也不需要这些人的肯定。
此言既出,恍若云破月出。慕兰时竟倏然有一种感觉:积年沉疴的肺腑间,忽灌入了山巅的初雪,涤尽了深深的愧怍——想要共情前世的她永不见天光的晦念,想要结束她生命里永续不眠的夜色。
那些暗室对镜自缚的妄念、锦衾下辗转反侧的渴慕,此刻皆化作莲塘骤雨,催得沉潭枯藕,绽放出千叶重瓣。
众人如泥塑木雕一般,痴痴看着慕兰时,
她长身玉立,自成这清广长空下,最惊鸿绝艳的一笔。
慕严浑身发抖,指节发白,青筋都快蹦出皮肤。
而慕迭同样没有好到哪里去。
凭借她这么多年浸淫官场的经验,已经勘破了今日这场谷雨雅集,这两兄妹彼此的算计!
眼下看来,慕兰时已经是大获全胜。
好一个一箭双雕啊,她不仅让慕严告罪,又将同那坤泽私通的丑事镀作金玉良缘。
呵,这小儿当真有几分手段。
慕迭抬眼看过去时,只觉那女子刺目得扎眼。
……这当真是个还未入仕的小辈么?却比她当年在官场上的死敌更难缠!
慕湄,你居然教出了这样的好女儿?!
倘若慕兰时此时此刻对她的兄长手下留情,她还会考虑留点情面,不捅破最后一层纸。
可是,看她这心狠手辣的样子,并不曾有半点放过慕严的意思!
慕迭的心中也下定了主意。
为了宗族,也为了她这一支。
没了一个兰时,可总得还有其余三季,更多节气。
开春的秧苗折了,总会有新芽从夏雨里挣出来。
慕兰时长眸扫过在座诸位,音声清越却又如晨钟暮鼓一般响亮:“诸位可是听清楚了?兰时与那戚小娘子的婚事。”
慕严抵着牙关,发了颤:“你,你……”他绝望地看了一眼老姑母。
他倏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后手,怨毒的目光忽然变成几分可怜的哀求。
“够了,慕兰时。”慕迭皱着眉,打断了这得意忘形的丫头,“回到我们起初说过的话。”
慕兰时挑眉:“姑母有什么想说么?”
“我起初说的那些佃户。”慕迭眼波平静。
她本欲将这事掩盖下的——可惜,她如今不得不献祭掉慕兰时,这样才能正本清源!
慕兰时好整以暇地看着慕迭,心中暗暗生起嘲讽。
呵,这素来以“耿介”自居的姑母,如今大抵又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正义之举了吧?
忆昔前世,她也是这么对她的。
为了拔掉她,慕迭不惜与慕严携手,最后全族倾覆,她又道貌岸然地赶来后悔。
“那些京畿佃户,跪在我的宅前,”慕迭冷眼,“联名状告,言说今春明明缴足五百斤蚕丝,为何账册只录三百?”
“兰时丫头,你既敢代司徒大人主持这谷雨雅集,想必是把自己当作家主看待了罢?”慕迭眼底浮起一丝阴冷的杀意与戾气,“这些事,自然应当来断一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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