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公子欢喜
巷子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著腰间佩饰叮叮当当的脆响,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後停在了严凤楼身後。
严凤楼目视前方,正对著斑驳掉漆的书院大门。背後的人不说话,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响著。
“我以为,我至少会等到子夜。”他的呼吸平复得很快,一刹那的凝滞後,便又回复了平日的轻松。
严凤楼缓缓转过身:“是吗?”
“嗯。”顾明举退後几步,站到了石阶下仰头看他,墨黑的眼瞳被七彩晨光映照著,坦白地写著他的如释重负,“他们告诉我,今晚或许会下雨,我准备了一场苦肉计,等著你来心疼我。没想到……”
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他的打算,口气间甚至漏出几分自鸣得意。严凤楼听得无奈:“你、你真是……”
把脸扭开再扭开,扭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嘴里说得气急,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你这人……”一肚子坏水。却说不下去,一开口就是止不住的笑意,说不清是笑什麽,看到他的人,看到他的脸,看到他闪闪的眼眸,已经习惯板起的脸就再也端肃不起来。
顾明举也笑。踩在万人之上的人,穿一身干净的锦袍,兀自抱著臂膀站在那儿,肩膀抖个不停。
当年像个傻瓜,现在像个无赖。
书院里还维持著顾明举当日在读时的模样。目下已是秋季,待过了一个冬日,来年开春就是又一年开科取士。想要出人头地名扬四海的就都要抓紧了,再不复习功课,临上场时就只有哭的份。
有勤奋的学生站在廊下低声念书,一旁的石桌边,同样穿一身长衫的青年正执著笔细细在纸上描画。长得魁梧的梧桐沙沙落下一地金黄,透过半开的格窗,窗里的圆脸学子还睡得香甜,口水滴答,浸湿一纸子曰孟语。
顾明举跟著严凤楼顺著迂回的长廊慢慢往里走。自南安书院而入仕的县丞在这些年轻学生里很受敬仰,一路上不停有人向他拱手问好。他们称他严大人,几个调皮大胆的还会跑来笑嘻嘻地唤他一声“严师兄”。
严凤楼一概点头应下,偶尔抓住一个来行礼的学生问:“子甲,你的功课怎麽样了?”
那学生的脸就红了,摸著脑袋很是害羞。身边的另一个少年抢著替他答:“他呀,昨天又被夫子罚留堂了。”
叫做子甲的学生难堪得很,抓过同伴的臂膀用力地拧。嘴快的少年疼得龇牙咧嘴,顾明举在一旁看得有趣,上前几步笑道:“子甲被留堂是不是你害的?”
两个少年都不说话,互相对看一眼,“呼啦”一下,鸟儿般从两人身侧穿过。
“严大人见谅,夫子正等著我们上早课呢。”容易脸红的少年跑出几步又怯怯回身想要辩解,刚说了一句,便被同伴拉住了臂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拐角处。
不苟言笑的县丞也不恼,摇摇头,露出一个略显宠溺的笑。看得出来,他和这里的学生们都很熟。
顾明举问:“你常来?”
严凤楼答道:“有空会来这里走走。”
顾明举细细地打量他的侧脸,沐浴在清晨微光里的男人面色柔和,隽秀儒雅,不染半点尘埃。他的凤卿不该再这麽出现在他面前,尤其是在提及那些往事之後。心里不禁悄悄升起一点疑问,严凤楼知道些什麽了吧?
周围响起小小的惊呼,有眼尖的学生认出,伴在严县丞身侧的俊朗男子正是现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顾侍郎,偷偷咬著耳朵说予身边人听。廊下和院中埋首读书的学生们便都停了,纷纷三三两两聚到一起窃窃私语。
“他……”
“哎呀……”
“竟是那位顾侍郎?他也是我们书院的?”
惊讶声此起彼伏,倒是比之前的读书声还热闹。顾明举看看冲著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又转头看看冷眼旁观的严凤楼,目光落到之前两个少年消失的拐角处,不由眼前一亮:“凤卿?”
“嗯?”他笑得太诡异,让严凤楼不得不防。
“你冷不冷?”
“咦?”
严凤楼退开半步,被他问得发愣。
“你冷不冷?”他却似乎是认真的,开口又再重复一遍,眸光闪闪,说不出的无害纯良。
严凤楼开始提防,双目紧紧盯著他目光闪烁的眼:“不冷。”
“这样……”看稀奇的学生们还不见散,倒是有越来越多的学子闻讯赶来,远远站在院子那头好奇地张望。顾明举的话尾拖得有点长,早已习惯了活在旁人的议论里,他丝毫不见别扭或是不自在,“可是我冷。”
话音未落,他突然绽出一朵计谋得逞的笑,出手如电抓住了严凤楼的手。严凤楼尚未明白过来,人就已经被他拖著向长廊尽头奔去。
落叶萧萧的梧桐与殷红如血的枫叶在眼前飞掠而过,穿过月洞门,跑过一间间宽敞的课室,而後又经过供路远的学生居住的寝室,各色假山与人工景致的背後是几排高大的林木,而稀疏的树干背後,蜿蜒的後墙已经若隐若现。
“你、你干什麽?”为官後,头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狂奔,严凤楼累得气喘,弯著腰抬起头拿眼狠狠瞪他。
同样累得吭哧喘气的顾明举却得意,抱著肚子一边笑一边咳:“呵呵,我、咳咳……被这多人看,我怕你害羞,咳咳……”
“顾、明、举!”严凤楼恨不得抬脚踹他。
只差躺在地上打滚的顾侍郎伸直脖子剧烈地咳著,咳得两颊通红还不肯罢休,一手重重拍著胸膛,一边还“呵呵”笑不停:“凤卿,我们多久没这麽跑过了?”
“那是你,别扯上我。”以端肃刚直闻名的县丞嘴硬地撇开干系,视线落到那高高的墙头上,终是心虚的避开了。
“好好好……我的凤卿最听话,最守规矩,最得夫子喜欢。”歇了一阵,顾明举终於顺过气来,面对严凤楼的否认,他挤眉弄眼说得怪里怪气。
“你……”严凤楼又要瞪眼。
他却自顾自往前走。
踩著厚厚的落叶站到墙角边,顾明举挽起几乎几膝的宽大衣袖,又将长长的衣摆束到腰间。退後半步,再纵身而上,几番腾挪,他已灵巧地借著墙角间的支撑力,翻身坐到了墙头上:“来吧,凤卿。”
他笑著向他伸手,手掌宽厚依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严凤楼看得发呆。
南安书院管教甚严,若非允许,学生入夜後一律不得踏出大门半步。若有犯者,一经查实必受重罚。当年顾明举手头拮据,白天读书难有闲暇,只得在夜间偷溜出去找一份在饭肆酒楼跑堂的活。
後墙素来冷清,兼之又少有人烟。他们也像这般手牵手一路疾奔而来,不知是因为害怕撞见巡视的夫子还是因为其他,交握的手掌心湿得汗津津,一颗心“咚咚”如擂鼓,好似能从喉头蹦出来。
那时的顾明举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翻上墙头,严凤楼站在墙下等著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他却皱著眉头,慢吞吞地把手伸来:“凤卿,你看看我的手。”
信以为真的他当真探头去看:“怎麽了?”
“是不是被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