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闻若:“很长时间我都不能理解……他们找到了她的遗书,她吃的抗抑郁的药……她的心理医生也出来确认,她很久之前就已经产生了自杀倾向——可我就是不理解。”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重。

  明明答应好夏天还要一起去意大利散心,答应好生日那一天要见面的,她怎么可能就这样走回家,平静地写好遗书,然后躺进浴缸里割开自己的手腕呢?

  喻闻若失去了理智,他一再声称蕾拉是被谋杀的,要求警方立案调查。他赖在警局,怎么都不肯走,衬衫上都是血——他发现蕾拉的时候,满浴缸都是她的血。那时候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个中文词语,“血流成河”。一个人的血真的可以流成一条河。他把蕾拉抱出来的时候身上蹭得都是血。救护车来了,他们甚至没有试图做任何的抢救措施,喻闻若看着他们把蕾拉放进了一个袋子里,没有反应过来那就是裹尸袋。

  “救救她啊!”他茫然地冲着急救人员喊,袖子被他挽上去,他露着自己的手臂,伸在急救人员面前,“她需要血对不对!抽我的血……”

  有人给他披了一条毯子,对他说着节哀的话。他们说蕾拉已经死亡超过三个小时了。没有用了。

  “我为什么非要订那个覆盆子蛋糕呢?”喻闻若对迟也说。“那天他们没有覆盆子酱了,我多等了一会儿……蕾拉喜欢覆盆子。”

  迟也攥着他的手,“早那三个小时,你也救不了她……”

  喻闻若固执地摇摇头,“我可以。”

  如果那天晚上他再多问一句。如果那天他陪着蕾拉回家。如果他再细心一点,回头的时候看懂她的眼神,他就应该明白她在告别。

  “警方例行查完,把蕾拉的遗物都交给了我……她在遗书里特地说明,她所有的财产都留给我。因为她没有亲人。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她只有我。”喻闻若笑了一声,“她还开玩笑,说要跟我结婚,然后杀掉我继承我的遗产……”

  蕾拉所剩不多的钱在银行里,等他去办理手续。她所剩的就是电脑,摄影机,一些手稿。全在一个纸箱里。喻闻若在警局打开,看见最上面是一张信封,蕾拉的笔迹写着:“sorry.”

  喻闻若没有去银行办手续。他终于安静下来,拿着纸箱子回家了。

  horace是当天晚上去到他那里的。他老了,在失去妻子的多年以后,失去养女让他彻底变成了孤家寡人。喻闻若记得自己起来,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为什么呢?”他问喻闻若,“她是那么……那么快乐的小姑娘。”

  喻闻若也不知道。他干巴巴地重复着警方下的定论——抑郁症……感情不顺利……事业遇到了瓶颈……总之,就是那些事。

  但他不信。

  喻闻若开始翻找蕾拉留下的东西。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着蕾拉的电脑,一遍一遍翻看她录过的所有素材。翻她的笔记本,工作日程本,没写完的剧本……他废寝忘食,不再去工作,也不见任何人。他的老板找到他,表示理解他的感受,愿意给他一个带薪假期。但是前脚刚踏出门,喻闻若的辞呈就递到了他的邮箱。父母也来看他,他不见。朋友们也都来了,daniel找人直接撬开了喻闻若的家门,跟别的朋友一起,把这个臭烘烘、胡子满脸的人摁进了卫生间——就是那一天,喻闻若突然听见蕾拉在他耳边笑了一声。

  “脏死了你。”她调侃道。

  他也病了。

  迟也紧紧攥着他的手,几乎不忍心再听下去。

  “但是后来……”喻闻若突然从床上起来,打开了他的柜子。迟也从床上坐起来,看到他从柜子深处拉出一个纸箱,然后从里面掏出了一个皮面记事本。他熟稔地翻开,找到了一页,亮在迟也面前。蕾拉的笔记凌乱潦草,字母全都勾连在一块儿。“我发现了这个。”

  “olive tree.”迟也艰难地辨认出来。“橄榄树?”

  喻闻若点点头,“《橄榄树》……这是一首钢琴曲。好多年前,有个欧洲的钢琴家去中国,把当时香港的流行曲都改编了,在我们小的时候——在蕾拉还在中国的福利院的时候,这些钢琴曲非常流行。蕾拉最喜欢这个。这是她还没写完的小说,唯一一篇她不肯给我看的小说。”

  “讲的什么?”

  “一个悬疑的故事。”喻闻若翻了翻,挑着给他现场翻译了两段,“有个心理医生,利用职务之便诱导了很多患者自杀……都是女性,单身,情感不顺,抑郁……她们自杀之前,房间里都放着一首钢琴曲……”

  迟也跟上了:“《橄榄树》……”他犹疑着,“你发现蕾拉的时候,她的房间里也放着……”

  “《橄榄树》。”喻闻若点点头,继续给他翻译蕾拉的小说,“有个警察发现了这个共通点,他认为这不是自杀,而是一系列蓄意的谋杀。他多方调查之下,发现这些女性的交际圈都有一个重合——就是这位心理医生。于是他把心理医生抓了起来,严加审讯。最后他发现这些自杀的女孩子,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去见这个心理医生。”

  喻闻若停了下来,好像难以启齿。迟也追问了一句,“什么原因?”

  “她们小时候都被家人侵犯过。”

  迟也的心猛地一沉。

  “蕾拉她……”

  “她问过我。”喻闻若的嗓子有点哑,“很多很多年以前……她问我,你爸爸会抱你,亲你么?我说当然啊。”他笑了一声,眼神却只有痛苦,“她跟我求助了。但我告诉她,这不是外国人的习惯吗?”

  迟也如坠冰窖:“是她的养父……”

  “在那之前,还有在中国的一个社工。”喻闻若的下唇在抖,他极力控制着,“她8岁就被收养了……8岁!可是在那之前就已经……什么样的人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迟也膝行着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他,试图安抚他。

  “在那之后,还有她的心理医生……”喻闻若咬着牙,手里狠狠地捏着那本笔记本,他不用看就能背出原文。“她写了……it happened again. ”他把那一句指给迟也看,“it happened again......”

  本来应该拯救她的人,再一次把她推入了万丈深渊。

  “我去找了那个混蛋。”喻闻若缓缓地合上了笔记本。“但他不承认。这是蕾拉写在小说里的话,即便我认为有自传性质,警方也不以此作为证据……我什么也做不了。”

  她在的时候,她走了以后,都无能为力。

  “是那股味道,你明白吗?”故事里那个心理医生对前来调查的警察说,“她们身上都有猎物的味道,这辈子都洗不干净……所以会一遍又一遍发生……”

  “死亡是唯一的归宿。”那个心理医生笑着,“我只是想让她们都脱离痛苦,这是我的工作……”

  “没有人会爱我的。”蕾拉抬着头,看着她最好的朋友。他高大,英俊,穿着昂贵的西装,有这世上最温暖的拥抱。

  “没关系,我爱你啊。”他安慰她。她知道,但那只是一句安慰而已。

  horace的信息还躺在她的手机里,那个从她噩梦里爬出来的男人,对她说,“i miss you, my daughter.”

  蕾拉抬起头,看着喻闻若走远的背影,笑了笑。

  “see you then.”她轻声告了别。

第65章

  “阿芝。”迟也从飞机座位上探过脑袋跟她说话, “你原来是不是学的英语?”

  阿芝站在过道里,正把随身的行李放货架上,闻言把脸露出来:“是啊, 怎么了?”

  迟也立刻从包里抽出一个皮面笔记本, “来, 给我翻译一篇小说。”

  阿芝莫名其妙地接过去, 看见迟也得意洋洋地在手机上回了个“不用,我看得懂”,对面一看就是喻主编, 问他需不需要翻译好。

  阿芝:“……”

  原来是被人当外挂了。

  “这什么啊?”阿芝翻开皮面笔记本, 里面是各种凌乱的笔迹,偶尔还有一两幅涂鸦,厚厚一本, 写得密密麻麻, 看着就眼晕。

  迟也翻到很后面, 指着一篇标题为“olive tree”的手稿, “帮我把这篇翻译出来,也不太长吧, 回北京二十几个小时能翻完了吧?”

  阿芝翻了一下厚度,缓缓从笔记本里抬起头, 给了老板一个死亡凝视。

  迟也莫名其妙:“不行吗?”

  喻闻若就一边看一边直接翻译成中文读给他听了啊,丝滑得好像这本来就是用中文写的一样。

  阿芝咬牙切齿地笑了一下:“我哪能跟喻主编比?”

  小可在旁边听不下去,长叹一口气;“你做个人吧。”一边招呼阿芝坐下,“别理他, 咱们睡觉。”

  阿芝坐下来,嘴上说着“干不了”,手上还是很乖地翻开来开始看。但即便大学学的是英语, 没有在浸入式的语言环境里训练过,她还是很吃力。再加上陌生笔迹难以辨认,别说翻译,光是自己顺一遍都够费劲的。

  小可看她眉头越皱越紧,摇摇头,教训迟也:“你让她翻译的什么呀?”

  迟也正趁着飞机起飞前争分夺秒地跟喻闻若发信息,“嗯嗯啊啊”地敷衍她。

  喻闻若:“怎么突然花了这么多钱?”

  迟也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来,只回了一句:“不舍得啊?”

  喻闻若:“……”

  迟也今天早上拍摄完,下午拿着喻闻若的卡一口气刷了二十几万。他拿着喻闻若那张卡从来就没真的花过,突然收到信息的喻闻若很是惊讶。再一看消费的地方,更无语了。

  喻闻若:“daniel的设计还没那么贵,你把他的boutique洗劫了?”

  迟也冲着手机笑得不行。“他跟你说了?”

  “没有,银行发的信息。”喻闻若停了一会儿,又补过来一条信息,“现在找我了,说谢谢你光顾。”

  迟也:“不客气,都是朋友[坏笑][坏笑][坏笑][坏笑][坏笑]”

  小可一看迟也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事,摇摇头,觉得他幼稚死了:“你把这些衣服都穿一遍,这牌子中国市场就打开了。”

  “算了吧,就他那个小作坊。”迟也把手机放起来,飞机移动了,他闭上眼,准备开始补觉,“最多就是带两件货,便宜便宜代购的。”

  “那不还是帮他忙?”小可无语,感觉老板可能是个傻的。

  “你不懂。”迟也摇摇头,脸上带着欠揍的笑意,“我那张卡一掏出来,就已经赢了好吗?你没看到他当时脸上那个表情吗?”

  小可:“……”

  你们男同性恋真的花样很多。

  飞机冲入了伦敦的夜色,机舱里面渐渐暗下来,唯有阿芝的座位上还亮着一盏阅读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她手里的笔记本。

  迟也没打扰她,戴上眼罩,睡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又醒过来,看见阿芝还保持着这个姿势,几乎没有动过。

  “还没看完?”迟也揉揉眼睛,沙哑着嗓子问她。他粗略翻过,感觉好像这篇小说没这么长,而且蕾拉根本没写完。“几点了?”

  阿芝被他惊动,转头看了他一眼,他们俩隔着过道,小可在迟也的另一边,已经睡着了,于是她压低了声音:“我不太行,看得慢……”

  但看还是看懂了。至少大意理解了。

  迟也看着她的表情,微微正色:“怎么了?”

  “看得我不舒服。”阿芝皱着眉头,不知道怎么跟迟也描述这种感受,“哥,这是谁写的?”

  迟也含糊道:“一个朋友。”

  阿芝合上了笔记本,手指在皮面的边缘反反复复地摩挲,心里不上不下。

  “真有这样的事吗?”她低着头,“太惨了。”

  迟也看着她,眼神变得很柔和:“小说而已。”

  “我看着看着,都觉得那个心理医生说得挺对的。”阿芝嘀咕了一句,“这么难受,还不如死了算了。”

  迟也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喻闻若因为知道蕾拉的心理医生也侵犯了她,也认定了蕾拉所写的这个主人公就是现实中那个心理医生。但迟也觉得这个心理医生的形象,比起小说里的受害者们更像蕾拉本人。

  喻闻若不能理解这件事。他迫切地想要找一个可以责怪的对象,心理医生也好,蕾拉的养父也好,一定是有人把蕾拉从悬崖边上推下去的。他必须这样想,才能好受一些。

  但迟也知道,蕾拉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推。

  阿芝问他:“哥,你要翻译这本小说干什么?”

  “喜欢呗。”迟也懒懒的,没跟她多说。

  喻闻若说蕾拉生前的这些小说、剧本一直不受赏识。蕾拉去世之后,喻闻若成了她的遗产执行人。照理说,以喻闻若父亲的关系,英国哪个大社都可以出版这些手稿。但也因此,蕾拉在遗书中特意交代他,“印少量书册,给愿意记得我的人纪念即可。无需大张旗鼓,用我的死亡给出版社做噱头。我的人生是我个人的失败,回望过去,尚有无数善待我之人。我不希望有人在我死后来挖掘我的过往,令还活着的人难堪。”

  喻闻若因这一句而被约束住了手脚,一直到现在也没拿定主意。

  还是迟也建议他,可以把手稿带去中国,先找人翻译出来。他现在是bridge的主编,找人出版一本书是不难的,而蕾拉这个人也可以被隐去,即便生平被挖掘和解读,也不会过分影响到与她有交集的人。

  喻闻若也觉得这主意好,准备等时装周结束,回到北京就着手办这件事。迟也便问他要了手稿,想自己先从头读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