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之前喻闻若还再三问过他:“你真的不等翻译好再看吗?”

  迟也打肿脸充胖子,非说自己看得懂。到机场一路上都在看,艰辛地拿着手机一个词一个词查,最后还是丢给了阿芝。

  但他想看。迟也在车上翻笔记本的时候看到皮面的外封勒口处夹了一张拍立得,是蕾拉和一个男孩子亲密的合照。喻闻若说那是她交往的最后一个男朋友——“leslie.”喻闻若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都带着淡淡的嫌弃。

  照片上的男孩儿搂着蕾拉的肩膀,侧着脸在亲蕾拉的脸颊,所以看不清他的脸。但蕾拉大笑着,手里一瓶香槟刚被打开,白沫飞出来,定格在画面里。

  迟也久久地端详着蕾拉的笑容。她确实不算很漂亮,但迟也每次看见她的照片,她都是在笑。跟他见惯了的女明星们含蓄的笑意不一样,她总是嘴咧得很大,眼睛完全眯起来,整张脸都在用力地笑。迟也看着看着,便觉得心里很难过,问小可要了只笔,在那张拍立得的白边处签了个名。面积太小,他不得不收束笔锋,签得很是憋屈。

  “你签名有瘾啊?”小可瞪着他,“别人的照片你也签?这谁啊?”

  “我欠她一张签名。”迟也把笔还给她,没有解释什么。

  阿芝又把笔记本翻开,嘀咕了一句:“哦,我还以为是新电影的剧本什么的。”

  迟也愣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么,但他看了阿芝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你先给我翻出来再说吧。”

  航班落地北京,迟也又马不停蹄,立刻赶回了重庆剧组。他一回来,李新恒就去巴黎了。剧组对此怨气深重,迟也则暗中偷笑。要不是看导演脸色不太好,他能放挂鞭炮。

  剧组整体的进度慢下来,迟也休息的时候听别人议论,说他不在的时候,傅老师没人搭戏,闲得都去派出所当辅警了。

  第二天化妆的时候傅凯也在,迟也想起来,便问了一嘴是不是真的。

  “嗯。”傅凯还是坐那儿,静静地吃他的早饭。他话不多,也没多少笑意。迟也跟他说话有点儿硬着头皮的感觉。

  傅凯停了一会儿,好像察觉到了迟也的尴尬,这才不紧不慢地又加了一句:“当地公安协助我们剧组,其实你也可以去看看真正的警察是怎么工作的。”

  迟也感觉自己冷汗又要下来了。傅凯的那个角色,本身就是一个黑警,所以他才总去派出所观察那些老警察。这么一衬托,请假去看时装周的迟也就显得非常非常不敬业了。

  迟也尴尬地附和了一声:“傅老师说的是。”

  傅凯没理他,突然又自顾自说起话来:“他们前两天破了个拐卖儿童的案子。”

  “啊?”

  “救了两个孩子,男孩儿4岁,女孩儿3岁,还不是一家的。人贩子说不是在重庆拐的,只是经过这里。找不到孩子的爸妈,只好向社会公示。”傅凯叹了口气,“昨天来了好几对丢了孩子的夫妻,都从外地赶来的,结果都不是。”

  迟也这边围着小可、阿芝还有两个化妆老师,都有点儿面面相觑,不知道傅凯到底在跟谁说话。迟也等了一会儿,干脆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那两个孩子怎么办呢?”

  “不知道啊。”傅凯还真的回应了他,神色淡漠,但语气里有些恻然,“他们说,如果实在找不到他们的爸妈,就只能交给福利院了。”

  迟也不说话了,化妆间里非常安静,甚至能听清楚化妆刷在迟也皮肤上轻轻扫过去的“簌簌”声响。

  半天,阿芝没忍住,叹息道:“真是造孽。”

  傅凯突然从镜子里看定了她,很严肃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造孽。”

  他说完这句话便站了起来,慢悠悠地把手里的早餐收拾了,然后走到墙角的垃圾桶边上,把塑料袋扔了进去,然后背着手,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出门了。

  小可看着他的背影,半晌,实在没忍住:“傅老师可真是……”

  大家从镜子里对视着,都有点儿忍不住笑,小可也笑了,无奈道:“没有不尊重他的意思哈!但他真的好奇怪!”

  化妆师也摇摇头:“他真的很怪……你们知道他老婆的事儿吗?”

  “啊?”小可一下来精神了,“他老婆谁啊?怎么了?”

  另一个化妆师纠正道:“前妻了。就汤华……”

  小可有一瞬间迷茫,没听说过汤华这个名字,迟也却突然叫了一声:“卧槽,汤华?”

  “谁啊谁啊?”小可更激动了,让迟也直接“卧槽”出来的人可不多。

  迟也:“一个文艺片导演,很厉害的!”他眼睛都亮了,“我以前就好想跟她合作!”

  “怎么没合作呢?”

  迟也嘴瘪了瘪:“汤导看不上我。”

  “不可能吧!”小可很夸张地惊叹了一声,“连你都看不上,那她想找什么样的演员啊?”

  迟也眼巴巴地从镜子里看着小可:“她嫌我贵。”

  小可:“……”

  那拍文艺片确实也没多少预算。

  迟也来劲儿了,赶紧摧着化妆师问:“傅老师跟汤导以前是一对儿啊?我都不知道!”

  “没多少人知道。”化妆师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他俩以前是大学同学嘛,好像一毕业就结婚了。十几年前傅老师也是红透半边天的人,汤老师就在家里面相夫教子。汤老师原来也是演员吧?反正就不怎么出来,就耽搁了。”

  迟也一张脸顿时皱起来。

  汤华啊!那可是汤华啊!当年她的电影跟张念文的《沉默的一天》一同在日本角逐一个奖项,虽然最佳男演员是迟也的,但最佳导演归了汤华。只不过汤华一向对商业片不感冒,她的电影从来不卖座,所以知名度一直不怎么样。她也没有团队给她宣传,那次击败了张念文,国内无声无息,甚至都没几个报道。

  但迟也非常倾慕她的才华,这样的人怎么能给傅凯在家当家庭主妇呢!他一个没忍住,从电影圈带出来的根深蒂固的鄙视链再次浮上心头,暴言道:“再红也就是一个拍电视剧的!他也配!”

  小可赶紧推了他一下,示意他注意分寸。一边催化妆师:“然后呢然后呢?怎么就怪了?”

  “然后,差不多七八年前?反正他们孩子都上小学了……两人突然就离婚了!傅老师就沉寂了几年嘛,后来接受采访才说了,就有一天他回家,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汤华直接一封离婚协议书放在他面前,说她想拍电影。就完了。他听完,就把字签了,汤华一分钱都没要他的……”

  “啊?”阿芝听得目瞪口呆,“就这样啊?他直接签字啦?”

  小可十分笃定:“肯定早就感情出问题了。”

  “怪就怪在这儿!”化妆师举着刷子,妆都不化了,“两人感情一直很好,这么多年都住同一个家里,时不时就传出来说要复婚的消息,但都说是假的。他俩就像……轮班儿似的,汤老师拍电影的时候,傅老师就推掉工作照顾家里。傅老师出来工作的时候,汤老师就回去……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离婚。”

  另一个化妆师也点头:“嗯,前两天汤华还来探班了……”

  “什么!”迟也就光听见最后一句,人差点跳起来,“汤导来过?!”

  他的手机好死不死地这会儿响了一下,迟也不耐烦地抓起来一看,是喻闻若。他发过来一份文件,迟也点开来一看,是已经翻译成中文的《橄榄树》。还附带了一句话:“别欺负人。”

  迟也猛地转头看向阿芝。阿芝立刻心虚地移开视线,玩儿自己的头发稍。

  但他现在顾不上这个,他满脑子都是错过了汤华来探班这件事,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怪喻闻若。于是他愤怒地敲了三个字过去:“我恨你。”

  发完犹嫌不够,甚至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当年的汤华。爱情是多么耽误事业!

  “我也要跟你离婚!”

  喻闻若:“……”

  喻闻若:“?”

第66章

  《冷枪》因为是在城市里取景, 很难真正做到杜绝粉丝。自从开机以来,他们就一直饱受代拍和路透的搅扰。一旦碰到出外景的戏,都得花上两三个小时清场。这已经够烦了, 李新恒还火上浇油, 经常看准了暗处有镜头的时候来给迟也递吃的递喝的, 迟也见了他就跑, 老爱跟傅凯沾一块儿——他也给傅凯递吃的递喝的,没事儿就在傅凯耳边叨叨,多么喜欢汤华的电影。

  “是吗?”傅凯第一遍听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 “没想到。”

  迟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没想到的。

  傅凯仍旧面无表情, 直接道:“你老师很不喜欢汤华。”

  迟也顿时尴尬地立在那里。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汤华曾经拍过一个以老年女性为主角的电影,在某个文化论坛之类的活动上谈到了女性视角, 也不知道怎么就冒犯到了当时和她一同列席的张念文。张念文没给她面子, 直接说她“矫情做作, 哗众取宠”, 拍的电影也是“不知所云”。这个迟也是知道的,张念文一向不太看得起女导演。后来在日本被汤华击败, 更是被他引为一生之耻。

  迟也僵了半天,也不知道能怎么跟傅凯解释。傅凯看上去就像是不关心八卦的人, 迟也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跟张念文闹掰的那些传闻。

  但傅凯讲完这个话,也没为难迟也,招招手,让他过来跟自己一齐躲在了一柄大黑伞下。

  “那边三楼有个镜头在拍。”傅凯指了指对面大楼, 重庆的地形非常魔幻,所谓“对面”,其实快隔了半个坡。迟也跟着他的手指看过去, 啥也没看见。

  “看见反光了。”傅凯很笃定。

  后来,迟也就经常去傅凯伞底下躲着了。

  他不再那么刻意,平常正常跟傅凯说说话。傅凯还是那副不好接话的说话方式,迟也很快习惯,也就不再觉得不舒服。偶尔提到汤华,并不过分谄媚地夸,讲的话挺切中要害,显然是真的都看过她的电影,而且也好好想过。傅凯后来便没再质疑过迟也是不是真的喜欢。不过他说了句话,倒是让迟也非常意外。

  “她的电影我一部也没看过。”

  迟也被他噎得结结实实,搜肠刮肚半天不知道怎么接,最后只能瞎猜:“汤导不让你看?”

  “是我不喜欢。”傅凯讲得很随意,“她太喜欢用长镜头,我看五分钟一定睡着。”

  迟也在内心痛心疾首,明珠暗投啊,什么叫明珠暗投!

  傅凯转过脸来看着他,好像知道他的目的,突然道:“她下部片去新疆,拍哈萨克族的故事,不用任何专业演员,就在当地找人。”

  意思就是你别想了。

  迟也顿时有些脸红,摆了摆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傅凯面色平静,好像他是那个意思也没关系:“我跟她离婚了,就算她以后要找演员,我也说不上话的。”

  迟也被他这么完全不留余地地戳破,只觉得无地自容,干脆也不否认了,跟傅凯一块儿,蹲在路边,看着剧组的人布景。

  良久,迟也问他:“我听说您还是跟汤导住一个家里。”

  傅凯点点头:“为了老人。我母亲身体不好,不能接受这个事情。”

  迟也一张脸皱成一团,还是想不通。哪有一瞒瞒这么多年的?那如果汤华还是跟他住在家里,替他照顾着老人孩子,这婚离了干嘛呀?但这是人家家里私事,他也不好开口问。

  傅凯看都没看他,像是自言自语:“组建家庭并不是只有夫妻一种关系。”

  迟也一愣,发现傅凯好像是在跟他聊天。

  “不做我的妻子,她更自由。她不再需要从情感上赊欠我一份不情不愿的支持,我也不用假装在艺术上理解她的追求和表达……”傅凯难得地露出一点笑意,“但她还是可以做我孩子的母亲,我们对彼此、对家人,都还有责任。”

  迟也捋了捋,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他想起小可那句话,离婚协议书签得这么痛快,肯定是早就感情有问题了!

  “那您是……不爱她了吗?”

  傅凯又笑了一声,突然反问道:“你是不是在谈恋爱?”

  “啊?”迟也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这话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支支吾吾半天,不知道该答是还是不是。

  傅凯收敛了笑容,仍旧目光空空地看着忙成一团的剧组,好像只是随口一说:“只有自己在恋爱的人才那么在意爱这回事……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爱情,是很微不足道的。”

  他说完这句话,又站了起来,跟往常一样,直接就走了。不过这次走出去好几步,又突然回过头来,看着迟也,“汤华会喜欢你的。”

  这句说完才是真走了,留迟也一个人在那儿,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迟也琢磨了好几天也没琢磨明白这事儿,他回了北京,几乎是迫不及待讲给喻闻若听。那是bridge为春燕基金会办的一场小型筹款活动,邀请的都是捐过款和有可能慷慨解囊的各界名流。迟也正好回北京拍一个广告物料,晚上来露了个脸。来了以后毫不避讳,一直跟喻闻若黏在一起,交头接耳。

  “也不是不能理解。”喻闻若手里端了一杯香槟,很认真地听他说话。徐穹给他使了好几个眼色,意思是叫他别光围着迟也,多跟别人social一下。但喻闻若只当没看见,一本正经地跟迟也聊傅凯和汤华的家务事,“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吧。”

  迟也摇了摇头:“这不现实的!人跟人之间不可能这么理想化……既然不在一起了,总得找别人吧?要是不找别人,这整天同一个屋檐下的……”

  喻闻若笑了一声,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很多夫妻结婚时间长了也不同床睡了。”他顿了顿,又坏笑了一声,“你以为都跟你似的?”

  迟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什么,又好气又好笑,但喻闻若这会儿直接转了身,故意不跟他说话了。迟也想也没想就跟上去,压低了声音追问他:“那是就我一个人吗?”

  另一个人的声音突然插进来:“什么就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