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35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是咱们自己的地方。西苑门外吉安胡同,记下了没有?”

  “嗯,记下了。”

  又过了半个月,这一日,安裕容黑天才回家,瞧见院门虚掩,心说白大娘这么晚还在,不回去给她瘫在床上的老伴做饭么?忽地心头一动,疾行数步,再悄悄推开大门,还没来得及左右觑看,一个人从厨房钻出来。望见他在院门口探头探脑,颜幼卿忍不住笑了:“峻轩兄,我还以为来了贼。”

  安裕容跨过门槛,也笑了:“明明该我以为来了贼才是。”

  “咱俩都不是贼,你是主人,我是不速之客。”

  “你是哪门子的不速之客?分明也是一家之主。”

  安裕容笑着走上前,与颜幼卿并肩步入厨房。觉出他心情甚好,整个人似乎比从前开朗许多,说话间有一种难得的活泼生动。大约时至今日,总统府卫队职务落定,从前经历中那些阴郁沉重部分终于彻底卸下,开始怀抱期待与自信迎接崭新生活。

  “我来时白大娘还没走,她竟然认得我,只是……唉,她竟然叫我二少爷……”

  “我是大少爷,你可不就是二少爷么?”安裕容哈哈大笑,“我只是跟她说,还有个兄弟要来一起住,她这般称呼,不是正合适?”

  “可是……”

  安裕容摆手:“你那些军友,差不多都是家中少爷,门中少主罢?你上有嫡亲大哥,也算是正儿八经二少爷,这么叫没错处。况且咱们什么关系,何必与外人多费口舌?”

  颜幼卿点头认了,端出温在灶上的饭菜:“白大娘瞧见我,特地多蒸了一锅馒头,我说不用再加菜,她还是临时炖了一砂锅肉。”说罢,抬头看一眼安裕容。

  安裕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再次哈哈大笑起来:“幼卿,我只是跟她提过,我兄弟还在长个子,若是来了,须照三人份做饭。另外,一定要有肉。哈哈……”瞅瞅桌上摆好的碗筷,道,“既然来得早,怎么不先吃?以后不用等我,我回来没个定规,万一太晚,也许就在外头吃了。”

  颜幼卿悻悻道:“我已经吃了三个馒头。只留两分量,再陪你吃一点。”

  安裕容实在忍不住,哧哧笑个没完。

  颜幼卿把饭碗重重放在他面前:“你不饿么?赶紧吃。”

  安裕容收起笑容,端正坐稳,轻声喟叹:“唉,幼卿,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有你陪我吃饭,我今天肯定要多吃几个馒头才行。”

  颜幼卿三番五次被他笑,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却叫这一声叹息弄得莫名害了羞,脸皮红烫,呐呐道:“我……头半年只有轮休日可以外宿,其实没法常常陪你吃饭。”

  “足矣。你轮休日来陪我吃几顿饭,住一两晚,足够我高兴十几天。好比这西洋手表,上一次发条,便能走整两天。幼卿啊,你就是来给我上发条的哪。”

  颜幼卿觉得峻轩兄这话似乎有哪里不对头,却越琢磨越害羞,一边害羞一边奇怪,不知不觉又吃了三个馒头,半砂锅炖肉。饶是安裕容熟知他食量,也吓一跳:“很晚了,别吃太撑,小心积食难受。”

  颜幼卿摸摸肚皮,果然吃撑了,立刻红着脸放下筷子。安裕容被他带的也比平日多吃不少,有些哭笑不得。两人争着洗碗,最后一齐动手,收拾干净厨房。又烧出一大锅热水,顺势洗漱一番,才回到卧室。

  这宅子乃是最简单的一进四合院,两侧厢房一侧为厨房连带餐厅,一侧为杂屋,正房并排三间,当中是厅堂,东西各有一间。

  颜幼卿站在卧室门口,问:“我住这间?”

  他来时正赶上白大娘在,遂直入厨房帮忙,之后就留在厨间等候,并没有进正房这面察看。

  “是,你住这间。”安裕容将他轻推进门,自己也跟进去,才接着道,“我也住这间。”

  六尺宽的大炕铺,睡两个人绰绰有余。颜幼卿坐在炕沿上,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不是对面还有一间房?”

  “这些日子一团忙乱,光收拾出这间,那边还没法住人呢。”

  “哦。”见安裕容也坐下来,颜幼卿往里挪一挪。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对,下意识道:“我明天有空,正好收拾一下。反正只偶尔住一两晚,铺个床就行。”

  “那间房小得很,预备做书房,住人太过逼仄,还是这边宽敞。”

  颜幼卿有点糊涂,还有点不安。峻轩兄见面就给了钥匙,又说自己也是宅子主人,却推脱着不肯分个房间给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转头去看对方,眼神疑惑。

  安裕容早有打算,终于到了真正实行的时机,居然不必假装,开口便带出三分窘迫来:“是这样,这间房在东头,朝阳,敞亮。而且连接厨房,正好就着做饭的灶火烧炕,比西头暖和舒适得多。”颜幼卿要说话,被安裕容挥手制止,“我知道你不怕冷,但是……这不是……幼卿啊,你忘了,峻轩兄我怕冷啊。这灶火烧炕,上半夜是挺暖和,下半夜就发凉。到天亮前,整个炕铺都冷透了,天天早上把我冻醒……”

  颜幼卿立刻明白了:“那,那我给你暖被窝。不过我半个月才有一次轮休……”

  “总比没有强。我不说了么,你就是来上发条的哪,上一次管半个月。”

  安裕容眉眼含笑,抖开被子,颜幼卿当即脱衣裳躺进去:“我先捂捂,你等会儿再进来。”

  安裕容站在床边替他叠衣裳。颜幼卿幼时得家人娇宠,少时又坎坷困顿,并不擅长打理这些生活小细节,远比安裕容粗糙随意。

  “幼卿。”

  “嗯?”

  “实话告诉你,”安裕容露出极为罕见的不好意思神色,“西头那间房原主人也是砌了炕铺的,还在杂屋单独垒了一个灶台相连。我没叫白大娘烧起来,其实是因为,咳,买完这宅子之后,手头便有些紧张。多烧一张炕,就得多买几百斤煤球。冬天还长着呢,你再不怕冷,我也不能叫你睡冷冰冰的土炕哪。倒不如咱俩睡一屋,又经济又舒服,是不是?”

  颜幼卿一骨碌爬起来,把安裕容吓一跳:“哎,你做什么?”

  颜幼卿抓过自己挎包,掏出钱兜子塞到安裕容手里:“这个给你。之前从海津带过来的银元,没花多少。前两天又发了第一个月的饷钱。我本来想明天和你一起去银行存起来,你手头紧张的话,先拿去用罢。”

  安裕容接过钱袋,板脸道:“回被窝去。衣裳都脱了,往外跑什么!掂一掂分量,“不少啊。这都四个月了,你就没花过钱?”

  “衣食住行总统府都管了,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颜幼卿想一想,正色道,“峻轩兄,轮休日我肯定要回这里来的,还想接着跟你学洋文。以后每个月的饷钱,我留一点零花,剩下的都交到你手里。你有要用的地方,尽管拿去用。你若是用不上,便帮我存起来。”

  安裕容盯着他看一会儿,慢慢扬起嘴角:“好。我若有需要,先借来用用。若用不上,就替你管起来。学洋文的事,没问题。别轻易叫人知道。”

  颜幼卿在被窝里小声回答:“守拙藏锋,我明白的。”

  安裕容做完手头的琐事,开始脱衣裳。颜幼卿忙挪开位置:“峻轩兄,你睡这边。”

  安裕容便笑眯眯地钻进去:“幼卿对哥哥可真好。”

  颜幼卿脸又红了。

  安裕容道:“哥哥对幼卿也好得很,是不是?你看我帮你徐兄做事,帮杜大公子做事,不是北边就是东边,特地在城西买个宅子,还不是为了你方便?”

  颜幼卿既感动,又觉得过意不去:“峻轩兄不用考虑我,我住的日子少,再说脚程也快,不怕路远,城北城东都行的。”

  安裕容拍他一把:“傻瓜,城北城东,哥哥买不起啊。”

  颜幼卿一愣,随即蒙住被子,哧哧笑了半天。

  两人并排躺倒,大被同眠,身下是烧得暖烘烘的炕铺,简直温暖如春。絮絮叨叨细诉别来境况,分外亲昵。有一种无需言喻的契合温馨,旖旎缠绵周遭萦绕,安裕容乐在其中,而颜幼卿浑不自知。

  自此每逢月中月末轮休日,颜幼卿便回到西苑门外吉安胡同住处。安裕容早早把这两晚一日空出来,专程陪伴他。不过三两回,忽忽已至年根底下。

第41章 疑似履瑶台

  颜幼卿与队友互相行礼、换岗完毕,纹丝不动站在总统府大门前。

  和他同一批进入卫队的新成员,目前尚无资格独立执行诸如贴身护卫、楼内巡夜等更重要的任务,除了日常操练,做得最多的,便是大门前轮班站岗,偶尔跟随总统外出警戒。田炳元替大总统从海津挑来的这三四十个年轻人,皆是习武者,其中不乏名门高手,却未见得都能习惯军队苛严枯燥的生活。先前为了出人头地,更为了颜面,坚持忍下三个月突击训练。待得真正进入总统府,每日不过轮班在大门站岗,现实与想象落差巨大,数日过去,其中一些人渐渐懈怠,不免出了几桩疏漏。

  如此一来,反倒显得沉默寡言,甚至有点木讷内向的颜幼卿越发稳重,被破格提成了小队长,手下管着十来号人。田炳元对他印象不错,着意栽培,某些安排也就不瞒着他。到年底卫队新兵第一次放长假的时候,绝大多数海津同来的队友都打算回家过年。只不过这一趟回去,有那么几位就不会再回来了。也有另外几位,虽然不会再回总统府做卫兵,因为本事不错,又足够忠心,被调入了北新军执法调查处。执法调查处的名字,颜幼卿是第一次听闻,因田炳元含混带过,仿佛不欲多言,便只当时默默记在心里,没有追问。

  尽管又长了半寸,颜幼卿的个头在队友中仍属最瘦小者之一。但他自幼勤练玄门内外功夫,轮到站岗时,为了配得上总统府庄严华美的大门,不再像从前刻意收敛气势,反而威慑力十足。冬装制服穿在别人身上,多少有几分臃肿,在他这里却板正利落,整个人冷肃刚硬,与手里抱着的长枪一般无二,叫人一眼看去便不敢小觑,不由自主完全忽略了柔和的五官轮廓。

  这一日已是农历腊月二十六,总统府春节前最后一个办公日,进出府门的政务人员依然络绎不绝。

  为彰显革故鼎新之举措,先前革命党人的临时执政府曾大力推行西历,欲图削弱甚至取消旧历年。不过祁大总统上任后,既讲共和革命,也讲华夏复兴,尤其喜欢讲民心民意。民众都愿意过旧历年,安居乐业最重要,于是又恢复了政府部门的封印假,自腊月二十七放到正月初八。只不过这个假颜幼卿可放不了几天。作为新上任的两个小队长之一,他得在大门前站到明天,之后与队友轮班在府内值守。正月初一还有一件大事:护卫大总统往寰丘祭天祈福。

  没错,大总统要在正月初一去祭天。此事曾引发热议,不论共和政府内部,还是社会舆论,各执己见,沸沸扬扬说了个多月,最终决议还是得到了通过。定于乙卯新正之际,大总统携共和政府主要成员,赴寰丘祭天祈福,祝愿华夏国运昌隆,人民幸福安康。届时西、夏记者将受邀前往观礼。

  颜幼卿觉得,大总统似乎挺喜欢在节日时办事。比方就职之初,便是在元宵佳节当日,发表了《新春告全国同胞书》。如今恰恰上任一年,又张罗着正月初一去祭天。因了这一出,整个总统府卫队,除去家在外地回乡过年的,均不得不坚守岗位。而政府各部首脑,亦不得不跟随大总统陪同到底,反倒不如中低层职员官吏,能安生放个封印假。

  令颜幼卿倍感遗憾的,除了无法回海津探望嫂嫂侄儿,就是不能陪峻轩兄守岁过年。峻轩兄是为了自己,才特地跑到京师经营事业。没想到头一回过春节,竟连一块儿吃顿年夜饭也不能。每思及此,颜幼卿心里便觉十分歉疚。好在年后能轮到几天假期,希望到时候峻轩兄也能得空。另外一个好消息便是,徐兄年后将来京师,一方面为了去杜府拜年,另一方面为了视察报社京师分部工作。想必期间兄弟三人能抽空好好聚一聚。

  颜幼卿心中思绪纷纷,眼神却始终保持锐利,并未因为最后一天站岗就放松警惕。一辆黑色小汽车在总统府门前停下。车上挂着共和政府交通部颁发的特许通行证,一直开到了大门口。总统府本是前朝皇帝接待外宾的万象楼,楼前并没有宽阔的庭院可供停放车辆,因此除非是总统本人座驾,其余车辆至多也只能开到大门口。

  车内下来的三个人。一位是颜幼卿颇为熟悉的总统府机要秘书处秘书吴瀚生,一位是曾照过几次面的共和政府某高官,不知具体姓名职务。最后一位没在府门前遇见过,然此人与那二位谈笑风生,姿态熟稔,显见并非初来乍到,大约是从前来时自己恰好没轮到门前站岗。颜幼卿将视线不着痕迹移过去,打算记下对方面貌模样。谁知这一看,居然看得愣住。实在是来人莫名眼熟,却又始料未及,万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此人。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侧头看过来,也是一愣。随即掩饰过去,与另两人谈笑如故,走进了总统府大门。

  快到换岗时候,还是吴秘书亲自陪同两人出来。不知何故,吴秘书与颜幼卿见过面的那位高官落后一段距离。走在前面这位经过颜幼卿身边,停下脚步,用仅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小兄弟,别来无恙?”

  颜幼卿抬手行了个军礼:“先生别后安好?”

  对方冲他微微一笑。

  这时落在后头的两人走过来。吴秘书道:“尚先生,怎么跟这小卫兵聊起来了?”

  “天寒地冻,卫兵坚守岗位,道一声辛苦罢了。”

  “尚先生果然仁者胸怀。”

  直到几人上车离开,颜幼卿仍忍不住琢磨:莫非这尚先生如今也在联合政府任职?仔细思索,似乎不无可能。当初在仙台山玉壶顶上,并未有机会与之当面交谈,然观其言行举止,这位尚先生给人留下的印象却相当深刻。后来又从峻轩兄口中断续听得一些零星信息,概而言之,颜幼卿对此人观感是相当不错的。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他。颜幼卿想着,下回见了峻轩兄,可得提上一提。

  除夕夜,总统府卫队成员聚在一起吃了顿丰盛的年夜饭。因次日即祭天大典,故不允许喝酒。按说大总统要来与自己的亲卫们见个面,讲几句话,也因忙于祭天仪式最后筹备工作而取消,只吴瀚生、田炳元二人做了个口头动员。

  初一天没亮,卫队全部出动。最得信任的几人直接陪同大总统坐在中间一辆装甲汽车内,其余人分别乘坐另外几辆车,或在前开道,或在后扈随。颜幼卿便坐在最后一辆扈随装甲车中。自总统府至南郊寰丘祭坛,不过数里,沿途整饬一新。原本只有朱雀大街装了西式电灯,如今却一直延伸到南城外主要街道。在明亮的路灯光下,颜幼卿看见两侧列队而立的士兵,制服上的标识属于北新军京师陆军常备军。

  他观察力记忆力均属一流,自然记得当初替傅中宵给京师派来的大人物送信,守卫在两位总长院子里的,就是穿同一身制服的士兵。祁大统帅已经成为祁大总统,北新军下辖各部的番号制服似乎并没有变化。汽车来到寰丘牌坊外,颜幼卿看见整个寰丘被上千荷枪实弹的士兵包围拱卫。这是京师陆军常备军最精锐的部队:特别警备队。大总统于牌坊前下车,换乘双套马朱金轿车。卫队成员全体下车,步行跟随。

  寰丘祭天,是前朝皇帝每年新正第一天都要做的事。自从革命爆发以来,已中断四五年。颜幼卿与其他卫队成员一起,按方位立在祭坛四周警戒。祭坛侧面有两处殿堂,一处供祭祀者更衣沐浴,准备牺牲祭礼,另一处则是从前下人停留的地方,这一回重新修葺,改为观礼堂。应邀而来的列强公使馆代表及外国记者们,便在此等候观礼。人群中也有一些手持相机的夏人记者,颜幼卿甚至分神想了一下,不知徐兄是否派了京师分部的下属来此。

  钟鼓初鸣,吉时将至,先是礼官捧各色祭品陈于祭坛之上,随后大总统携共和政府主要官员及北新军重要将领自殿内缓步而出,登上祭坛。将领们仍然穿着军装制服,大总统本人与各位政府要员却均头戴平天冠,身着右衽深衣,分明恢复了古礼。大约为了与前朝相区别,衣冠服饰更近似于上古。只是许多人冠冕下露出的短发茬,以及鼻梁上架着的细框眼镜,给庄重肃穆的祭天仪式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违和之感。颜幼卿站得笔直,仿佛八风不动。眼前所见到底还是引起了心中疑惑——这般今不今,古不古,洋不洋,夏不夏,究竟所为何来?

  他在紧随大总统祭天的队列中看见了尚先生身影。想必联合政府中来自南方的革命党人,无论愿意与否,也都如尚先生一般,来参加了这场祭天仪式。

  上午辰时三刻,祭天祈福结束。颜幼卿从前读过《礼记》,于祭天古礼略知一二,今日这场,较之真正古制还是简略得多了。午前回到总统府,其余人且不说,卫队上下俱是大松一口气。田司令允许众人轮班歇息,颜幼卿运气好,轮在第一批,初三才当值。下午没什么事,便与直属上司打个招呼,请假离开,顺便把安裕容交给他打点人情的小东西送出一份当贺年礼。上司颇有些意外,随后显出十分高兴的神情来,大方放行,只叮嘱他出去玩别惹事。

  颜幼卿径直往西苑门外赶,半路才想起忘了回营房换衣裳,怨不得上司特地交代别惹事。总统府卫兵制服在这京城里头,吓唬吓唬平头百姓,还是相当管用的,不少队友专爱披着这身皮在外走动。先前闹出的几桩纰漏,其中有一桩正与此相关。颜幼卿实在不愿浪费时间掉头回转去换衣裳,转念一想,再过两个月,新兵考察期结束,只要不当夜班,就可以外宿,届时住在吉安胡同的日子必然增多。长期出进,街坊邻居迟早知道,没必要瞒着。自己这个身份,多少也是个保障,免得峻轩兄招来轻举妄动的小贼。

  大年初一的下午,街道上几乎看不见几个人影,更别说拉车的车夫。零星几处鞭炮声,从远处深巷宅院中传来,越发衬得禁宫内外一片冷寂。颜幼卿一边疾步往前走,一边回头望了望高耸的宫墙。莫名其妙想到,也不知那逊位的小皇帝,在这宫里头过年,是个什么滋味。转头便放下这不着边际的念头,转而想不知峻轩兄提前买了鞭炮没有,昨日就他一个人,有没有正经吃顿年夜饭……

  回到吉安胡同,推开院门,静悄悄没点儿声响。厨房、杂屋、书房,挨个瞧过去,最后找到卧室里,炕上隆起一大团,两床棉被打叠,有人睡得正香。正要出声叫醒,蓦地停住。往前凑了凑,看见被子捂得严实,只露出个黑乌乌的后脑勺。心说峻轩兄是真怕冷。摸摸炕沿,触手冰凉。大约昨夜守岁熬夜,今日又没开火做饭,到这会儿炕上半点热气也无,还好知道把两床棉被都盖上。睡得被人扛出去卖了都不知道,院门也不关……唉,颜幼卿在心底叹口气。峻轩兄若是长久一个人住,真不知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想了想,把卧室门关上,转身进了厨房。灶台上罩着几个碗盘,应是头天剩下的饭菜。炉中炭火早已熄透,壶里一滴热水都没有。先点火烧了一壶开水,本想灌个汤婆子送进去,然而如此势必把人吵醒。索性不熄火,翻出吃剩的大半只烧鸡,架起砂锅煨汤。灶火这般烧得一阵,炕头也该热透了。

  几样剩菜皆为荤腥,一看就是白大娘提前做好的。颜幼卿虽向来不讲究,到底被安裕容带得对吃之一道涨了许多见识。这些菜他自己瞅着都没什么食欲,想来峻轩兄更不会乐意继续吃。遂去杂屋地窖里扒出一颗白菜,剥得只剩个水灵灵的嫩菜心,又找出一块冻羊肉,预备切肉片涮锅子。

  将羊肉放在灶台附近,不一会儿便化开了表皮。捏了捏羊肉软硬程度,将菜刀磨得锋利,见厨房杂乱颇有些施展不开,干脆搬了张几案到门廊下。辨认一番质地肌理,开始下刀片羊肉。起初动作缓慢,肉片厚薄大小不一,很是生疏。十来刀之后,动作渐渐流利,粉红色的肉片均匀剔透,离刀便自动打起了刨花卷儿,落入摆在下方的大铜盆里,煞是好看。颜幼卿运气提刀,不急不徐,心里却想,这冻羊肉切起来可真要力气,莫非饭店里大师傅们也如自己这般,练过内家功夫不成?自己若是不来,峻轩兄这羊肉可不知哪天才能吃上。想到这,嘴角不由得抿出一缕笑意。

  安裕容是被热醒的。掀开一床被子,再掀开一床被子,才发觉热源来自身下暖烘烘的炕头。是白大娘来做晚饭了?不对,今日正月初一……想到这,猛地翻身下地,披了外套便冲出去。看见厨房门廊下的人,一只脚正迈过堂屋门槛,硬生生停住。那身影入目,脑子里仿佛“轰”地一声,数九寒天,起了一把大火。这大火瞬间燎原,一眨眼烧着了骨头,烧沸了血。

  颜幼卿一身总统府卫队制服,宽肩、直背、细腰、长腿,窄紧的皮带,锃亮的军靴。为方便施力,单腿踩在板凳上。手中菜刀雪亮,弯腰切肉时,提刀运气,自肩背至腰臀,绷出一条起伏有致而又利落漂亮的曲线。

  “要命……”安裕容伸手撑住门框,闭眼缓了缓神。头一回看见小幼卿这般穿着,简直头晕目眩。

  颜幼卿发现了他,“碰”一声菜刀立在案板上,展颜笑道:“峻轩兄,你醒了?”

  “嗯,醒了。”安裕容缓过神来,也笑了,“还以为家里来了田螺姑娘。原来不是田螺姑娘,是田螺小伙儿。”

  颜幼卿没理他这句调笑,只管正经往下接:“我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晚饭涮锅子行吗?”

  “当然行啊,怎么不行?”安裕容扣上外衣,走到近前,扯了扯颜幼卿衣襟,“不是说祭天去了?怎么回来也不换衣裳?瞅着单薄得很,冷不冷?”

  “不冷,呢子的,挺厚实。祭天中午就结束了,着急回来,忘了换衣裳。”

  安裕容眼睛一亮:“这么说,放假了?”

  “没,初三要去值守,初八之后才有轮换的假期。”

  “徐兄初三就过来杜府拜年,那我叫他争取留到初八之后,好歹和你见个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