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山 第45章

作者:顺颂商祺 标签: 近代现代

  盛绥这才动了动,有些慌张地往回缩。

  “还好吗?”季维知问道。

  换做以前,盛绥大概会先考虑好后路再跟季维知商量,但这次他直白地对年轻人说:“泊城出事了。”

  季维知猛地站起来。虽然还不知道前因后果,但心里已有预感,于是先一步抱住对方。

  盛绥说:“我爹刚被撤职了。X国人在国际上沽名钓誉,逼着他关掉烟馆和赌场。”他转述盛权的话,“今儿他们赶走好些联会高层中的本地人,甚至找没加入联会的散户要高额‘中间费’。”

  “操!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季维知气得手都在抖,“泊城人行得正站得直,轮得着向他们缴费?”

  云城离泊城实在太远,广播里又尽是粉饰太平的简讯,本地晚报的报道根本传不过来。要想快速、真实了解泊城形势,只能通过电话跟书信。

  然而彼时通讯线路并非全覆盖,拨号慢且昂贵,盛绥又深知老友忙碌,来云城后几乎断了联系。

  再快的信息也赶不上云谲波诡的局势变化。季维知骂骂咧咧地夺过电话,想问问萧上校那头什么情况。

  盛绥拦住他:“先别急,我看看白安贤……”

  自从重要厂家迁走后,泊城不再投鼠忌器,X国也彻底撕破脸,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白安贤无疑顶着巨大压力。

  盛绥渐渐冷静下来,重复道:“对,先问问白公馆。”

  季维知替他跟接线员拨号,等连上白公馆,那头却没人接。

  “不在吗?”盛绥少有地乱了阵脚,“那找周桥月。”

  电话打到戏楼里,还是没人接。盛绥不死心,又往周家打,总算是听到回应。

  那头是个稚嫩的女声,童言无忌地说:“你问周叔叔啊?他昨儿嗓子坏啦,不想跟人讲话!”

  “嗓子坏了?”盛绥一下黑了脸,“怎么坏的?”

  电话里的小女孩声音远了,应该是被人喝止住。一阵细细簌簌过后,终于响起另一个声音:“寻山,是我。”

  盛绥吓了一跳。这动静喑哑晦涩,哪有半点周桥月的影子?

  “你这……怎么弄的?”盛绥简直懵了,一大早上尽是麻烦事,还一件比一件闹心。

  周桥月无所谓地说:“嗐,昨儿X国人跑我戏楼里闹,非叫我去他们头儿府上唱戏。我哪能干那事,又懒得跟他们掰扯,索性喝点药把自个弄哑了——他们再无赖,也不至于让个破锣嗓子去唱吧?”

  梨园的人就靠这把嗓子吃饭,周桥月倒好,说毁就毁了。

  作为朋友,盛绥很想骂他胡闹。可话在嘴边就是骂不出口,盛绥难过得手腕都在颤,“你那嗓子金贵着,哪经得起这么糟蹋?”

  “能有什么金贵的?这年头最金贵的就是命,可不也有的是人说不要就不要么?”周桥月实在没法多说话,喉头充血正疼着,干脆长话短话,“哎,你搁云城待着别回了,我看这边有点危险。”

  盛绥捏着鼻梁,实在寻不出话来安慰,兴许对面也不需要这个。他问:“还能好么?”

  “啥?”

  “嗓子,还能好么?”

  听筒里一阵沉默,沙沙的电流声叫人心急。

  约莫三秒钟后,周桥月哈哈大笑,笑声虽然沙哑却依旧爽朗:“瞧你这话说的,我哪可能吃永久的哑巴亏?”

  盛绥不知该不该信,可眼下也只有信了才能让彼此心里都好受些。

  “安贤呢?他去哪了?”盛绥许久没收到白安贤来信,先前只当他忙,没敢多打扰,今儿听了电话才知道原来是谈判书出事了。

  “安贤……”提起他,周桥月本就喑哑的声音更加低沉,共鸣箱似的还带着风声:“不大好。”

  盛绥一颗心沉了又沉,就好像被搁到砧板上拿钝刀子划,疼到不知该怎么说话。

  周桥月说:“上回我见他时他进医院了,这家伙又不好好吃药,头发……全白了。”

  不过三十来岁,一夜白头,沉疴难返。

  “你别怪我不告诉你。”周桥月陪笑着,“你那边的实验才是大事,泊城这么远,你知道了也只能瞎操心。所以我跟安贤都说好了,没大事就不去给你添堵。”

  盛绥掐了掐太阳穴。那里已经很久没疼过,从前压力大时两头总是跳,但回国后反倒缓解了不少。这回痛感来势汹汹,盛绥措手不及。

  当初白安贤还跟他假定,说什么万一以后生大病就自个躲着等死之类的,当时他还嫌这话晦气。没想到,还真一语成谶。

  “我……”盛绥语言能力全乱,半天也支吾不出一个字,“算了,没事。”

  周桥月都懂。老友哪需什么口头的慰藉,只一个气口就够。

  “行了,少叹气。你好好在云城把桐油厂守住,那玩意才叫金贵。要是真打起来,军械重工哪个少得了它?”周桥月说,“实验成功后赶紧跟军政局合作,不然万一X国堵死港口搞什么垄断,咱可就真抓瞎了。”

  盛绥默不作声地点头,想起对面见不到自己,又短促地“嗯”了声。

  周桥月嗓子难受没法说太多话,俩人把正事聊完没一会儿就挂了。

  盛绥又在书房坐了一会。这两通电话,让他不得已把未来的计划往前推了又推,所有事情都像上了发条,齐齐地往前冲。

  炼油试验必须赶赶进度。战时通胀会更加严重,后方肯定急需用钱,基金会刚好能发挥作用——不,那些远远不够,需要更多。

  盛绥头疼地拎起衣服,准备出门。

  走到前厅,他发现季维知早就换好军装,正在快速整理仪容。

  “我回趟队里。”季维知言简意赅,边走边说。

  尽管泊城没有下来调令,但他越早待命就越保险,至少在需要增援时可以迅速就位。

  盛绥见他走得急,拎几罐干粮塞他手里。这个当口,他们必须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军靴踏出门后又缩回来。

  盛绥诧异,问季维知怎么了。

  “忘了件事。”季维知冲过去在盛绥脸颊上啄一下,“今儿还没亲到数,先补一下,赊着,下回见面再补上!”

  盛绥揉揉湿润的唇印,无奈地笑了。

  季维知小跑着出门,屋里人冲他张开双臂,举过头顶,高高地挥舞着。

  归队后三天不到,季维知就接到回泊城的调令。这回是要走山路抄近道,给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他带着一众弟兄,马不停蹄地踏上归途。

  这回不用护送那么多人,脚程快多了。只是一路少了歌声笑语,总觉得哪里不对味。

  好在温绍祺是个大心脏,这么恼人的事儿压下来,他也觉着无所谓,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维知,别愁了,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温绍祺被蚊虫咬得心烦,打开行军袋,愣了愣,尴尬地笑,“嘶,咱也没啥能吃的了哈……那算了,唱歌吧!”

  学东西快就是好,温绍祺把当初从雁大那听来的歌全都重组,挨个嚎一遍。没人家的乐器,他就拿破瓷缸敲,叮铃咣啷,吵得大伙都让他闭嘴赶路。

  看着他们,季维知忽然觉得远方也没那么令人害怕。

  山川海海,寂寥难寻,但这条路从来不孤独。

  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世间已没有季维知、温绍祺的那一天,人们依旧会如此。

  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或许穿着一身戎装,或许走上三尺杏坛,或许刚唱完一出戏,或许被迫接受一场失败的谈话……但当他们猛地抬头,看到皎月当空时,还是会不约而同地做出同样的选择——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59章 寻山(正文完)

  *

  [清安亲启

  距你离开已一月有余,如今天气变凉,我又开始思念你。

  先说些你爱听的。原油实验已告一段落,秦院长说,再过些日子就能试行生产。基金会也已筹得善款千万余,不日将交由军政局购置后勤所需。

  云城一切都好,唯独就是阴雨天多,肩膀还是会疼。药难闻,不好,贴着不如你的手掌舒服……]

  季维知看到这封信时,已经是三周以后。

  这些天里,X国试图封锁泊城军队跟外界的联系,断粮断水。

  但封锁线总有缺口。泊城人就瞧准了这些缺口,零星陆续地往队里悄摸运东西,这才打破X国的计划。

  大伙跟敌军在护城河边苦苦熬了两个月,终于把那帮人赶出城外。

  这场对峙耗时太长,再加上X国的放肆影响到租界其他国家,国际上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让X国不得不消停。

  臭名昭著的X国联会彻底被取缔,早就被逐出去的会长自然也不敢造次,乖乖夹着尾巴做些正经营生,据说生意规模缩水了不少。

  闹剧结束,季维知好容易能喘口气,这才去邮局取来堆积的信,一封封地念着。

  [……第二阶段的试生产结束了,很快可以投入量产。希望它能起点作用。还有,雁大新校区早前落成,裴先生他们再不用住茅草屋。

  写这封信时窗外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常来的那只鸟不知飞去哪处安家。可惜我只能坐在这,不知道你能不能吃上热乎饭菜,不知道补给可还够用,不知道打雷黑天里你会不会害怕……

  不能再想了,否则我怕我会忍不住,做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还好我有广播,能从里面得知你们队的消息,日子就快了许多。从前你也是这样找我的讯息么?如今换我等了。

  现在广播在播报,“泊城全线大捷”。我的小家伙保护了全城,也保护了我。你这么棒,让我恨不得现在就出现在泊城,亲吻你,拥抱你……]

  季维知收起信,把它放在离胸口最近的地方。

  他顺道去了趟中心医院,探望白安贤。大使的病总不见好,两个月里三进三出医院,到现在还在靠药罐子吊着。

  季维知到时,周桥月也在。名伶许久没唱戏,活得好像闲云野鹤。

  一开始季维知很不习惯他那把破锣嗓子,现在也不知道是听久了还是因为嗓音有所恢复,季维知倒觉得挺顺耳。

  仨人常常在医院里一块读盛绥寄来的信,但季维知只给他俩念工作相关的部分,那些肉麻的亲亲抱抱一律省略掉。

  人俩也不是傻子,一听季维知打磕巴或者脸红就知道怎么回事。周桥月还总嘲笑说:“二爷不行啊,怎么一句不能听的都没有,你俩这么正经么?”

  季维知哪好意思回,憋着气骂回去:“最老不正经的就是你,二爷肯定是跟你学坏的。”

  季维知一边这么说,一边在独处时写了满纸的荤话,准备寄到云城。

  那些话他自己写完都要皱眉:怎么三四页的纸里,全是*来*去?一句能上台面的都没有。

  为了让这封信不成为盛绥嘲笑自己的把柄,他欲盖弥彰地在末尾加上能看的:

  [今天护城河的雪不小,银色遍地,不知像不像云城的月光。]

  *

  一晃到了腊月,泊城还是那个泊城。

  各方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近一年才消停,X国终于偃旗息鼓。经过休养生息,泊城恢复了当初的热闹。

  年关将至,小贩早早地卖完瓜子陈皮,推着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