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师叔
管家依然是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扑克脸,银发梳得整齐妥帖,面孔上的皱纹被地心引力拉得斜斜地往下坠。一双黑亮的眼睛嵌在这张脸上怎么看都觉得可惜,那双眼睛太厉害,程星辞不敢跟他对视太久。
谢凌成了最后一个走出餐厅的人。
这个早晨由于困在山中别墅而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昨天陪祝文骁回来也许是个错误的决定,他想,他应该离祝文骁和程星辞远点。
可是自从这次回国,知道程星辞是祝文骁的Omega之后,好像他找祝文骁的时间就变得比祝文骁找他的时间还要多。他知道自己心里隐隐含着期待,想再多看几眼程星辞也是好的。
谢凌虽然和祝文骁关系好,但是Alpha之间似乎并没有谈论自己私事的习惯。祝文骁结婚时他不在国内,只知道他们领了证,没有举行婚礼,也没有留下照片,连几个要好的朋友都对这件事语焉不详。
在谢凌眼里,祝文骁是生性冷漠那种人,对谁都不会很上心。听说祝文骁的母亲在精神病院住了快十年,祝文骁一次都没有去看望过。
现在祝康云生病长期在国外疗养,祝文骁也只是偶尔去看看。
而程星辞,在谢凌的记忆中,程星辞是一个从小很需要被爱的人。
初次见到程星辞是在十二年前的夏天,那年谢凌15岁,程星辞11岁。
那时谢家父母健在,谢凌和家人一起住在花溪别院。那个不大的庄园位于曼北市的最东边,爬上主楼的阁楼能看见大海。
父亲生意很忙,母亲整天在外交际。哥哥比他大很多,已经早早地在父亲的公司工作。
谢凌从小读寄宿学校,放假回家一个人就显得很是寂寞。他的母亲没有时间陪伴他,所以通过给他安排满满的补习班来表达母爱。
因此暑假跟他见面最多的人就是家里的司机,而程星辞,就是谢家司机的儿子。
那个夏天非常炎热,大概是曼北市有史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谢凌从补习班出来,太阳晒得皮肤滚烫,只是走到停车场的那么一小段距离,汗水就湿透了衣裳。
司机提前把车里的温度调得舒适,小冰箱里有冰好的饮料,每次下课上车就是谢凌最喜欢的时刻。
带着那种舒适和凉爽,以及放松的心情,谢凌认识了程星辞。
有一天,他上车以后发现前排副驾驶坐着一个小孩儿。那小孩儿瑟缩着,怯怯地回头看他。
司机笑着解释,说这孩子是他的儿子,孩子妈前几天过世了,现在只能由他抚养,刚刚才从车站接回来。司机说完这句话又赶忙补充,说这件事是经过谢总同意了的,只是暂时在谢家下人房借住几天,请谢凌给他一点时间处理。
他的用词让谢凌不太舒服,“处理”一个人类,听起来很别扭。
然后司机询问15岁的谢凌,能否让那孩子坐一下车,他保证回去以后会把车洗干净。
谢凌这才注意到那个小孩脸上脏兮兮的,怀里抱着一个很破旧的帆布包。衣服和布包都洗得泛白,在泛白的底色上又有很多来源不明的污渍。
那个脏孩子跟这辆豪华洁净的轿车格格不入,但是他眼睛很亮、很干净。
那双很亮的眼睛又怯怯地看着谢凌,谢凌跟他对视一会儿,没有什么表情地别开脸,学着父亲的语气对司机说:“儿童不可以坐在副驾驶,你让他到后面来坐。”
司机对谢凌赔笑脸,转头却语气凶狠地让小孩滚到后面去,并且威胁他,说如果他把车里弄脏了,就要揍他。
谢凌端正坐着,等待那个孩子下车然后坐进后座。接着他就目瞪口呆地看到那小孩儿脱了鞋,直接从前排爬了过来。
小孩儿不知道去哪里混过,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脏兮兮的,还有大大小小的伤,有些伤看起来还很新,在往外渗着血。
只有脚是很干净的。
谢凌还记得他小小的脚趾很白,在车内25度的空气中,有些不好意思地蜷缩着。
司机没有很快把程星辞弄走,在谢母的默许下,程星辞成了谢凌的玩伴,陪他过了三个暑假和两个寒假。
他们躲在可以看到海的阁楼上,吃谢家父母不让吃的垃圾食品,看谢家父母不让看的漫画书,偷偷打游戏,玩一些程星辞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新鲜玩意儿。都是学校里没有的,也是谢凌生活中没有的。
谢凌对程星辞的过去好奇极了,对他来说,程星辞就像机器猫的口袋一样装满了惊喜。
那个时候谢凌羡慕程星辞没有学业压力,因为没人管,可以整天瞎玩。他长得很可爱,洗干净了就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孩儿,谢家的下人们都宠他。
然后谢凌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第一次见面时程星辞的怯懦可怜都是装出来的。
小辞比谢凌认识的所有孩子都野。
因为太野太皮,小辞挨打是家常便饭的事。
谢凌在家的时候,会把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小辞藏在身后,司机不敢在谢凌面前行凶。但是谢凌不在家,小辞就过得比较惨。
高二以后,谢凌的学业越来越紧张,有一次连着两个月都没有回家,直到放暑假才见到小辞。
那是一个雨天,他在后院的槐树下捡到又变得脏兮兮的小辞。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小辞被打得特别惨,瘦弱的四肢全是鞭痕,一个人蹲在角落,把头埋在膝盖里,紧紧地抱着自己。
谢凌打了一把黑色的长柄大伞,躬下身为他挡住雨帘,他抬起头,谢凌看到他左边脸上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巴掌印。
小辞看到来人是谢凌,好像终于找到了可以依赖的人,一直强忍着没哭的他,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里滚落下来,绯红的嘴唇向下弯出委屈的弧度,向谢凌哭诉:“谢凌哥哥,好痛。”
程星辞红红的眼睛,委屈的嘴角,还有鼻翼上那一颗小小的痣,由此映进了谢凌的心里。
当天夜里谢凌第一次把程星辞带回自己房间,小心翼翼地把他洗干净,为他擦药,给他穿上自己宽大的衣服,让他睡在自己床上。
雨下了一整天,后半夜开始电闪雷鸣,程星辞害怕,一直往谢凌怀里钻,谢凌捂住他的耳朵,把他颤抖的身体抱得很紧。
程星辞就是在那天分化成Omega的。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清甜,裹着花香的蜂蜜味,但是无法具体辨别是哪一种花香隐在其中。
小辞的信息素和小辞本人一样,包藏了很多秘密,令谢凌忍不住被深深吸引,忍不住要去探索。
他甚至很冲动地许下过承诺。
在两小无猜的年纪,他就敢大言不惭地对程星辞说:“等我长大了,我就跟你结婚。”
小辞没有回答,只是对他露出脸颊上那个浅浅的酒窝。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最后一个暑假,高三的某一个周末,谢凌回家发现小辞不见了。
别人告诉他,姓程的司机辞职了,带着孩子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不知道。
程星辞的爸爸离职后换了电话,从此和程星辞一起人间蒸发。
找了五年,一无所获。直到谢凌去A国的头一天,还在拜托哥哥帮他继续调查一个叫程星辞的Omega。
在寻找程星辞的漫长岁月中,谢凌经历了父亲去世、经历了母亲自杀,和哥哥一起卖掉了花溪别院。哥哥谢汛艰难维持公司运转,谢凌去A国一边求学一边发展海外业务,用了六年将父亲留下来的公司重整旗鼓。
今年也是因为A国和K国的外交关系破裂,谢凌才处理掉A国事务,把生意重心搬回曼北市的。
而程星辞的消失和出现,比外交关系的变化还要突然,猝不及防被祝文骁推到他的面前。
自五月重逢以来,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祝文骁从不带程星辞参加朋友聚会,所以哪怕谢凌约过祝文骁很多次,他都没有机会见到程星辞。
朋友们都笑祝文骁金屋藏娇,祝文骁总是笑笑,带着莫名的温情说自己老婆性格内向,喜欢安静,不喜欢出门。
好像他认识的程星辞和谢凌认识的程星辞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十年过去了,人都是会变的,那个时候谢凌总是对自己说,小辞离开的时候才13岁,恐怕早就把我忘了吧。
昨晚发生的事情证明小辞没忘,今早的小辞也没忘。谢凌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痛楚,如果是在小辞和祝文骁结婚之前他们遇到,就好了。
谢凌一个人坐在别墅外廊的躺椅上看够了雨,想起来应该给他哥打个电话说明今天要晚些回市区,一摸裤兜,才知道手机忘在了房间里。
他狠狠地揉了一把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从躺椅上翻身起来,转身却差点撞到一个人。
谢凌还没看清楚是谁,先闻到了一点淡淡的柠檬草味,然后他发现自己差点撞到的人正是刚才一直在想的人。
风忽然改变了方向,裹挟着雨水湿漉漉地吹到走廊里面,两个人的衣服很快都湿润了。但是谁也没有要进去躲雨的意思。
程星辞脸色苍白,眼眶红红的,下唇有一道自己咬出来的印子。他抬手抓住谢凌的衣摆,仰起头,很轻地叫了一声:“谢凌哥哥。”
谢凌克制得很狼狈,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使自己听起来比较冷静,“你有什么事吗?”
第3章 “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挣扎和克制都妥帖地安放在这种冷静之下,落在程星辞眼里就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客套。
他看着谢凌,觉得这样的谢凌太陌生了。
程星辞的人生从13岁开始中断,对他来说,时间的流动已经停止了十年。
这十年谢凌经历了什么,程星辞无从得知。只是在接近祝文骁以后,能偶尔从祝文骁的电话里偷听到关于谢凌的只言片语。
从这些只言片语中,他勉强拼凑出了谢凌的人生轨迹。
谢凌跟祝文骁是大学同学,他们在网球社认识。谢凌和圈子里的其他公子哥不同,他既不热衷社交,也不喜欢混在Omega堆里乱搞。
听说他有一个白月光,但没人知道是谁。
他聪明、自律,成绩很好,毕业以后考入A国最好的理工学院。
祝文骁跟谢凌关系好,大概就是因为谢凌自律得近乎苛刻的生活方式。祝文骁自认为也是这种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人,所以才把谢凌引为同类。
程星辞却担心谢凌真的跟祝文骁是“同类”,这点担心令他几乎坐立不安。
如果谢凌也加入“品香会”,那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又上前一步,攥着谢凌衣摆的手心微微浸出些汗,心脏砰砰地砸在胸腔里。他仰脸望着谢凌的眼睛,下定决心开口,“你可不可以……”
谢凌也同时开口,温和地叫他:“小辞。”
这个久违的称呼使程星辞愣住,泪水迅速盈满眼眶。他都不敢眨眼,一眨眼泪水就要泛滥而出。
谢凌的样子看起来很为难,抿了抿嘴,抬起手想擦掉程星辞滑落的眼泪,抬到半空又放下来。手垂在身侧握成拳,掐了自己一把,终于叹气道:“小辞,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程星辞有些哽咽,竭力忍耐使他呼吸变得很重,好看的眉毛也皱起来,在眉间形成一个川字。
谢凌答不上来,或许是为十年前那大言不惭的诺言,只觉得程星辞的委屈他也有责任。静默片刻,问:“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程星辞哭得更凶。他很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谢凌,但是他们分开太久,现在他还不清楚谢凌是否可信。
他不敢赌。
廊外的风卷着湿气往身体里灌,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瓦片上,四周的一切都模糊不清,程星辞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谢凌又恢复了冷静的脸,哆嗦着开口:“谢凌哥哥,我知道你喜欢我。”
他来不及判断这个哆嗦够不够可怜,能不能引起谢凌的同情。祝文骁的视频会马上要开完了,要是雨停了,他们就要走了。
下一次再见到谢凌不知还要等多久。
程星辞松开被他攥得有些发皱的衣摆,闭上眼睛,踮起脚尖吻上去。
预想中的触感落了个空,他感觉嘴唇被两只干燥温暖的手指按住,睁开眼,撞进谢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
“我不会碰我兄弟的老婆。”
谢凌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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