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禾小星
“上车。”
就这样上车吗……?
季雨抿紧嘴唇没有动,他衣服裤脚都沾了好多泥,一时半会儿弄不掉。
终究是年纪小脸上藏不住事,眼见少年脑袋又要埋进胸口,岑之行轻啧了声,从驾驶室下来,绕到季雨身后把人往上一提。
等季雨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到了后座,男人帮他关了门,绕回驾驶座,透过后视镜看他的拧巴模样。
挺可爱的。
见惯了汲汲为营的成年人间的勾心斗角,偶尔来山水间遇见个单纯甚至略显迟钝的孩子,倒也舒畅轻松。
岑之行开了车内暖灯,输入车载导航地址,苍溪村,距离不算远,车程只有十几分钟,但都是山路,路况也差,开车尚要小心,更别说季雨来回往返都只能走路。
刚才买药时听老妪说了几句季雨家里的事儿,方言晦涩,他只依稀听懂了大概。
季雨父亲死得早,母亲受不了一老一小两个拖油瓶,跟人跑了,留季雨跟七十几岁的爷爷在村里相依为命,平素里靠木雕手艺挣钱,偶尔也上集市卖点青梅子或者野山菌卖钱。
他不是圣母菩萨心,可瞧着季雨安静坐在后座,挺着背,并着腿,生怕多余动作会给车子多蹭上灰的乖巧模样,没忍住有些心软。
翻出几颗巧克力和水果糖递过去,季雨接了,但攥在手里一直没吃,规规矩矩的。
岑之行开车稳,十几分钟后抵达苍溪村村口的平坝,再往里小路狭窄,车就开不进去了。
刚开车门季雨就迫不及待跑了下去,抱住村口一个头发花白老头的手臂晃了晃,比划着外人看不懂的手语。
老头子提着一盏煤油灯,穿了件褪色的军绿色夹克,陈旧却干净,拄拐,有些驼背,但整个人很精神,手中烟斗敲了敲少年头顶,“瓜娃子担心死我了!”
季忠良眼神不大好,拎着季雨后脖颈往车灯旁靠了靠,尽管季雨一个劲躲,红肿受伤的脸颊和被扯得变形的衣服还是无处遁形,老爷子的八字胡气得都快飞起来。
“作孽哟,是不是蒋家那个又欺负你了?”季忠良心疼地替孙子捋了捋额前头发,“爷爷应该跟你一起赶集的。”
季忠良宝贝疙瘩似的把少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季雨忍着心虚,装作无碍转了一圈,骗爷爷比划到:没事儿的,就被打了一下脸。
老头子不知信没信,看了他一眼,领他走到男人面前道谢:“小伙子,今天麻烦你了,你看上去不是本地人,是来这边玩的?”
岑之行点头。
年后复工,工作室堆积了很多事务,国外国内都有画展,他顶着时差来回飞,虽然讨厌应酬,但实在又避免不了。
前些天刚忙完歇下来,又被爸妈叫回家,念叨来念叨去不过那点成家立业的事。
烦得狠了,他索性随机找了个尚未开发的清净地儿躲懒,对外就说采风找灵感。
不过他也没多说,只道:“绵竹镇风景好,来这边旅旅游。”
季忠良应了声:“家里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咱家是做手艺的,下回让雨娃子给你送一尊木雕去。”
季雨跟在爷爷身后,腼腼腆腆地对他鞠了一躬,笑得很干净。
岑之行有些无奈,他不喜欢推来推去的客套,但也会说得圆滑叫人舒服:“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木雕费时费力,太贵重了,晚辈收不得。”
奈何老人坚持,岑之行推拒不过,也就谢过了,回车子旁开了后备箱替少年把背篓拿出来。
还没回头就听见老人严厉的声音:“没礼貌,哪有让客人帮你拿东西的道理?”
然后季雨就屁颠颠跑过来了,情绪比路上开朗许多,眼睛亮亮的望着他。
岑之行滚了滚喉结,摩挲指腹,忍住了想揉揉少年脑袋的念头,没第一时间把背篓递过去,问:“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写字的小本子和里面夹的钱方才一并给爷爷了,没有写字工具,季雨有些纠结。
几秒后,一只宽厚的手掌在面前摊开。
对方总是出现得很及时,季雨微微发愣,指指自己又指指男人的手掌,在岑之行点头后,小心翼翼伸出食指,却只是虚虚悬在对方掌心上方。
男人的手很好看,掌纹清晰,指骨分明,温凉柔润,一点死皮老茧都没有。
而他自己的手……虽然擦洗过,但因为从小握刻刀,早就生了茧子,更算不得好看。
他犹豫了。
岑之行看出什么,索性伸手把他食指裹住捏了捏。
“怕什么呢?写。”
写吗……?
不知为何,季雨指尖在轻轻发颤,男人体温偏冷,食指像被初春的溪流冲刷过。
心跳又变快了,砰砰砰撞击胸腔,他已经无暇顾及。
最后紧张地在对方掌心写到:
季雨。
然后又添了一句:
谢谢您。
【作者有话说】
暂定隔日更新。
第3章 “乖。”
爷俩的家在溪山半山腰,一栋老式砖瓦平房,祖辈自建的,九十来平,前院还有一块平坝,宽敞却也显得空旷。
还没到门边,大黄就开始扒拉院门“嗷嗷”狂叫,季雨听不见,但瞧着大黄摇尾巴的激动劲儿就知道它叫得挺大声。
季雨撸了把狗头,扶着爷爷在院里石桌旁坐下,季忠良一言不发。
季雨知道爷爷生气了,讨好着,又是倒水又是捶腿。
爷爷终究是没舍得冷他太久,心疼抚摸着他侧脸,问起跟蒋识君发生冲突的具体过程,季雨略过被揍的部分,只说被不小心打到了脸颊。
爷爷沉默看了他好久,明明小时候那样活泼开朗的孩子,怎么就被他养成了这幅委曲求全的性子。
苍老视线承载的情感太厚重,季雨并不能完全领会其中深意,就在季雨心虚得快缩成鹌鹑时,突然看见爷爷嘴唇动了动,条件反射辨认唇语,没等他看出什么又很快闭紧。
在季雨疑惑的眼神中,季忠良只伸出布满褶皱的手轻拍他脑袋,“去洗个热水澡,今晚累了就早点睡。”
-
变故发生在季雨六岁那年,一场高烧,镇上卫生所用错药,药聋了季雨的耳朵。
值夜班的医生蒋耀说是正常反应,回家养养过几天就好。
季忠良吃了没文化的亏,以为农村长大的娃皮糙肉厚不打紧,以为高烧退了就好,又赶着做城里来的大单,便没把季雨说的“耳朵好像雾蒙蒙”的话放在心上。
等季雨耳朵彻底听不见,季忠良急急忙忙带他去县城医院瞧病时已经晚了。
医生说季雨左右耳几乎完全失聪,这病得去大城市里看,看了也不一定治得好,最坏的结果就是装人工耳蜗,一个都要十几万。
人工耳蜗,他这辈子第一次听说这东西;十几万,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直面这么多钱。
他什么都没给雨娃子说,只答应会带他去把耳朵治好。
儿子为了挣钱外出务工,第二年就在工地出了意外,儿媳一听消息,几个月后也跑了。
最初那几年,季忠良经常雕着雕着东西突然走神,心里想着如果早些带雨娃子去看医生,结果会不会不同?
十几年过去,他亲眼看着季雨逐渐沉默封闭,像一支每天都在以一定速度枯萎的并不繁茂的绿植。
他想做些什么,想给季雨这株快要枯死的植物浇水施肥想攒够钱去大城市大医院治耳朵做耳蜗,于是没日没夜雕木头。
可惜天不遂人愿,木雕生意近几年落寞了,季忠良的老顾客们跟他一样上了年纪,有的甚至已经走了,找他订单子的越发少了,温饱都快维持不了,更何谈攒钱呢。
说到底,他对不起雨娃子,他害了他的乖孙。
-
季雨掐着点,在爷爷临睡前溜进房间帮他贴了膏药,熟练搓热掌心在膏药捂上几分钟,草药香气与姣姣月光一起溢满房间。
以往这个时候爷爷都会跟他说会儿话,可今天没有,他盯了半天爷爷的嘴巴,爷爷只摸摸他脑袋,说了句“乖”。
回到自己房间的季雨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躺在床板上望着窗外发呆。
万里无云,月光盛灿,明天应该是个艳阳天。
几秒后,他翻身坐起来,蹑手蹑脚开了门走到院子里,打了盆水准备把贵人的衣服洗出来,等晾干了再还回去。
趴在院里看门的大黄耳朵动了动,一溜烟爬起来挤到他腿边,刚要叫,被季雨一把握住嘴巴,摸摸脑袋又抱了抱。
季雨不会说话,这是他俩无声的暗号,大黄不叫了,摇着尾巴乖顺地趴在地上陪他洗衣服。
他习惯性摸摸衣服口袋,确保没有忘记取出的纸张,谁曾想竟真的被他摸到了东西。
一张硬硬的卡片和一包纸巾。
纸巾的包装他见过,贵人替他擦脸的时候用的,跟平常村里人用的随意一沓的草纸不一样,贵人的纸巾柔软、湿润、接触皮肤很舒服。
另一张卡片应该是名片,开诊所的蒋耀也有这种纸片,但贵人口袋里的名片好看多了,米白色,边缘烫印暗金色花纹。
卡片正面用缠绕的艺术字写着光影工作室五个大字和一串电话号码,背面则印着三个工整得体的楷体字——
岑之行。
对照月光研究了半天,字体似乎是用某种特殊颜料印上去的,透过反射,字体竟像是用月光书写的,莹润流畅。
好漂亮。
这应该是贵人的名字吧?
岑、之、行。
他顺着比划轻轻摸过,纸面柔顺微凉,跟贵人的体温一样。
-
得益于爷爷每天早上都用途方法煮鸡蛋给他滚脸,季雨左脸颊的伤在被打第三天消肿痊愈了,只是被踹的小腹还隐隐作痛。
他不知道爷爷已经替他报过仇了。
蒋识君昨天上学路上不知怎的掉进臭水沟里,崴了脚,很严重,脚脖子肿得老高,假都请了几天,怕是此刻还躺在床上。
连晴三日,贵人的外套已经晒得香喷喷,季雨收了衣服,叠放整齐准备好。
临了归还前,季雨还有些紧张,找爷爷要来老年机拨通了卡片上的电话。
季雨几乎屏住呼吸等待着,直到显示电话接通一段时候后又被挂断,季雨才猛地反应过来。
他又听不见,怎么可能跟人打电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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