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儿 第10章

作者:YY的劣迹 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近代现代

  看着孟陆默认,许宁却已然确定了心中一个猜想。世上还有哪个手握强权的人,会对俘虏如此宽容,礼遇到近乎异常?世上又有哪个将军,会特地向俘虏隐瞒自己的哑疾,好似害怕被看穿什么似的?

  一系列反常的举动,所有不该有的宽容,最终化归一个答案——竟然真的是他。

  只有他,那个别扭又倔强,会因为许宁差点摔下山坡,而紧紧抱住他的哑儿,那个被他捡回却又被他丢了的小哑儿。

  他是如何从山匪的希冀中活下来的,他又如何姓了段,如何当了将军?

  许宁心绪复杂,想到很多,然而千言万语最后却化为一声叹息。

  哑儿不想认,那自己就装作没认出来罢。

  一时间,车厢里没有人再说话。

  许宁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想着心事。孟陆闭了会嘴,又觉得无聊,他玩弄着腰侧的枪袋,乏味了又抬头看着许宁。

  许宁脸上还有被他打出的青紫,尤其是鼻梁上那一块,颜色紫红,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他戴着用胶简单粘好的眼镜,还没怎么来得及收拾自己,就跟着段正歧北上了。

  孟陆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说他书生气,可偏偏敢当着自己的面对外放暗号,被打得半死都不吭声。说他有几分硬气吧,此时又自愿被他们俘虏,跟着将军北上。

  他似乎可直可屈,那脊梁不像一般读书人恨不得挺得笔直朝天,却也是旁人轻易压不弯的。

  “你在看什么?”

  许宁突然开口。

  被抓包的孟陆瞬间有点窘迫,连忙找借口道:“谁看你了?我就是想问,对,问你那天晚上——”那天晚上,你是在给谁发讯号?

  然而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火车骤然减速,吱呀吱呀的声响,将孟陆的话全都淹没在噪音里。

  许宁看着窗外那熟悉的景色,前呼后拥地挤进眼帘。时隔多年,他又回到北平了。

  “许先生。”

  甄副官推开车厢门,走进来道:“将军请你先——孟陆!”看到车厢里多余的一个人,副官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吼了出来,“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糟糕!孟陆一边向门口退,一边笑道:“我不是怕许先生无聊么,过来陪一陪他。”

  “呵。”副官狞笑,“还是让将军的鞭子陪一陪你吧。”

  “甄副官,慎重啊!”

  许宁看着他们一唱一和,镇定地整了整衣服,提着行李。

  “那我先下车了。”

  “许先生,慢。”

  副官一脚把那浑货踢了出来,“现在街上不太平,让这家伙陪着您吧。他虽然愚笨了些,但身手还是有点的。”

  孟陆爬了起来,不满道:“什么叫还是有点,我和将军切磋都能五五开好吗?”

  “好。”

  许宁点了点头,知道他们不放一个人在自己身边监视不放心,便径自应了。然后抬脚,下了列车。

  “哎,你等等我!”

  “你个读书人,怎么跑得比我还快?”

  “你急什么!”

  许宁当然急,他着急方筎生的安危,他怕方筎生死了,更怕他活着却比死了还难受。

  所以他一出车站,就找人打听收治受伤学生的医院,包了辆黄包车赶去。医院离这里不近,车夫看他脾气好,便寻找话头与他说。

  “先生,看您也是读书人,是去看望朋友的吗?”

  “嗯。”许宁轻轻应了一声。

  “我一看您这样就知道。”车夫感叹道,“这几天有不少人从外地赶来看望亲友。哎,运气好的还能抱头痛哭一场,运气不好的,却只能回去准备丧事了。”

  许宁心下一紧,车夫继续道:“那天枪一响,我就知道不好,赶紧往人少的地方跑。嘿,后来再回去看,地上的那血啊,冲都冲不干净。听说死了四十七人呢!”

  四十七,那不是一个数字。是四十七个有血有肉的生命,四十七个破灭的家庭,四十七个戛然而止的人生。

  死亡只是开始,悲伤却在之后酝酿更深。

  “那都是些学生啊,哎。”

  车夫似乎也很同情。

  许宁却问:“只有那四十七人吗?”

  “哎?您说什么?”

  许宁这次却闭上嘴,不再说话。车夫有些悻悻的,也安静了下来。

  不过一会他又道:“先生,身后那个人你认不认得,他老跟着我们,要让他一起坐车上吗?”

  许宁回头看了一眼。

  “不用了,他太重。我怕你拉不动。”

  太重的孟陆露出一个吃人的狠笑,咽下这口气,继续追在后面。

  等到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孟陆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他喘着气,感觉心脏好像都快炸开。什么叫杀人不见血!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孟陆算是见识到了。这许宁,肯定是在报那晚的一箭之仇。他咬牙切齿地想,一抬头见许宁又要走远,连忙追了上去。

  ……

  “将军。”

  宅邸,副官有些担心道:“许先生去探望游行的学生,您就不怕他对我们产生误会?”

  段正歧睨了他一眼。误会什么?

  “就是,许先生会不会恨上老将军和您,认为是你们……”

  段正歧却笑了。如果他能说话,此时应该能听见他笃定的声音。

  【他不会。】

第11章 悖

  “方筎生?”

  护士回答:“好像是有一位姓方的学生。”

  许宁松了一口气,道:“我是他的老师,我想见见他。”

  护士却有些为难。

  “难道他——”许宁紧张。

  “不,不是!他伤得不重,只是有些……您跟我来吧。”护士给许宁领路,一边道,“既然您是他的老师,也希望您可以开导开导他。”

  方筎生的情况,比许宁想象得还严重。

  他没有在冲突中受伤,醒来后却不言不语。一连几天,坐在病床上一句话都没说,任谁上去安慰都没用。

  许宁进病房的时候,看到的是方筎生的侧脸,他消瘦了许多,眼下一片青,整个人都好像失了魂灵,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筎生。”

  许宁试着喊了喊他,没有反应。许宁蹙眉,他感觉方筎生像是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龟缩在壳里,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而拒绝任何外界反应。

  不过许宁没有气馁,他走近些,又道:“筎生,奶奶还在家里等你。”

  “奶……奶?”

  方筎生的眼珠微微转动。

  “是啊,筎生,你奶奶给你的花布包裹呢?”

  花布包裹,奶奶亲手织的花布包裹,裹着那亲手做的甜点,送自己意气风发的孙子,踏上开往追求心中抱负的列车。而那车,却没有靠站。

  方筎生恍若刹那被点醒了,他看着许宁,眼眶瞬间红了。

  “先生!”

  “啊啊!先生。”

  他一把扑到许宁怀里,嚎啕大哭。

  许宁拍着他的后背,轻轻叹息。方筎生却扑在他怀里,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将多日的悲愤全都宣泄出来。

  “我就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啊!”

  “那一枪打出来,阿四的脑袋就开了个窟窿。”

  “前一刻他还在与我说话,后一刻人就没了。先生!先生,我好恨啊!”

  那满腔的悲愤,如果化作洪水,大概可以淹没半个北平。

  许宁默默听着,直到听见方筎生在他怀里咬牙切齿道:“我好恨啊!我恨他们!恨不得生啖其肉,活饮其血!”

  许宁手一僵,扶着方筎生的肩膀。

  “你说什么?”

  他看着学生的眼睛,却只在昔日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滔天恨意。

  “我说,我要他们死。”方筎生冷冷道,“他们都不得好死。”

  许宁缓缓松开扶着他的手。

  “先生?”方筎生困惑。

  下一秒,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一声轻响传开。

  “啪——!”

  ——

  “您为什么这样认为?”

  副官却不太放心道:“现在外面的流言,都将责任推到老将军身上。文化界更是上下一气地声讨,许先生也是读书人,您就不担心吗?”

  担心?

  段正歧想,或许副官更该担心的,是许宁那名学生。

  毕竟早在十年前,段正歧自己就吃过这个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