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60_03
邓月明溜出去就爬上电车去了恒仁路。他早上赶电车去百花苑,中午出来又是赶电车,还要转车,费一个钟头,只为做一顿饭。菜是早上买好的,放在冰箱里。恒仁路的菜总要贵一点,当然他也来不及去买进城菜农的菜。
他煎鱼的时候和沈文昌闲谈菜价,沈文昌撕下一张五万块的支票,塞到他裤腰里。他僵在那里,非常窘迫,觉得自己像是故意撩起话头来要钱,还要到了。
油“刺刺”的响着,溅到手上他才惊觉,忙给鱼翻身。
“我应该早点给你。五万块法币,现在央行里一个月还没有一万。”沈文昌低声笑起来,下巴搁在他肩膀上。
“不要靠这里,油爆过来了。”邓月明把沈文昌挡开:“厨房烟熏火燎的,沈先生下午还要去办公室?”
“洗个澡就好了。”沈文昌笑道:“张妈煎鱼要掺香油,腻死了。”
“这是哪里的习惯?”邓月明立刻换个话题。
“不是宁波的,她自己的。我说气息怎么不对?她每次都是下次不放了。下次永远都是放的,她自己喜欢香油气。”
“我不放香油。”邓月明摇头笑道。本想问沈太太怎么说,后来一想沈太太要么是纵容这个老妈子,要么是自己也享受香油气——这两样沈先生大概都不见得喜欢——问出来又要当作是“妄议正室”,何况是刚刚受了人家的钱,很有要开始积财的嫌疑。
“其实蒸鱼的时候放点香油倒是可以的”沈文昌评论着:“就是这几年被张妈喂怕了,不想闻到香油气。人呐,年纪大,就怪,她嗜好怪。”
“人都有这一遭的。我原本想做个凉拌干丝,放香油和醋。”邓月明抱歉的笑了起来。
“你做,我不吃,闻闻倒也没什么。”沈文昌非常体谅:“我想你年纪大以后会是什么样,然而想想或许与现在没两样。你这个人有时候简直与年龄不符。”
“那沈先生喜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邓月明把鱼盛出来,装做不经意的问起,其实很忐忑。
“你还叫我沈先生。”沈文昌打趣他。
“嗯?”邓月明一时反应不过来,随后略微睁大了眼,笑道:“老爷?”
“哈哈哈!”沈文昌非常愉快,帮着邓月明摆碗筷。
“我以为你喜欢摩登的称呼,可是摩登的称呼我只晓得沈先生一个,洋文那些……我不太懂。”邓月明有些难为情的为沈文昌盛饭。
“我骨子里有旧时代的糟粕,糟粕喜欢你。”沈文昌摸一把邓月明的后脑勺,像是对后辈:“国人骨子里旧时代的糟粕,可能百年也未必得以去除。”
“嗯。”邓月明低头为沈文昌拉开座位。桌上一副碗筷,他自己不上桌,在厨房为小梨花拌饭。小梨花盘踞在沙发,幽幽然看着他们。
“你也来。我这里自家人都要上桌。”沈文昌此处的思想正确而新潮。邓月明抱着饭碗过来,眼里含着笑意,是真情实意的快乐着。
“你早知道我这里能入座,却还叫我特地招呼你一下是不是?”沈文昌打趣他。
“嗯。”邓月明低着头,轻轻的笑出了声。沈文昌意外他的直白,心里却软成一汪水,晃晃悠悠积在夏日的柳树下。树上有黄鹂,婉转而唱。
午饭后沈文昌洗一个澡,睡在暮色沉沉的主卧。邓月明给他拎电风扇来。电风扇不是落地式,底下要垫一张靠背椅,摇动起来震椅子,嘟嘟的响。像打鼓,唯一的乐器,孤寂的热闹着。
他睡到一点半,卫士来敲门,就走了。邓月明抱着小梨花站在阳台目送他,七夕后断断续续的落雨,隔着雨,看人看物不真切,只能见个大概——公寓门开,两顶黑伞出来,不知哪顶是沈文昌。沈文昌却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立停向上望。邓月明笑着与他挥手。
烟雨朦胧,与人送别,沈文昌想到一句诗,叫“忽闻岸上踏歌声。”舟是不停的,人却可以向后望,于是牢牢的记着这副光景,刻在诗歌与时光里.
只是读出来是诗词,咽下去是刀子。因为纪念的是别离。
第23章
叔父来了,大儿子沈文幸陪着他,等在沈文昌办公室隔壁的招待间里。
“父亲定了份报纸,看到三弟调去76号,现在还在气头上,一定要来。”沈文幸和秘书道缘由,让她给沈文昌提醒。她转去给沈文昌,很不屑的神情。
“倒像前朝太监偷偷传话,叫人做好准备。老佛爷的怒气!”她跟了沈文昌六年,熟知上司脾气,很有话语权。
“泡两杯咖啡过去。”沈文昌在看笔录:“以后这种记录重新抄一份,一股血气。”
“老爷子说不喝洋茶,换了龙井过去。下次重抄就是了。”
“你倒是真大方,那可是周市长送的茶叶!”沈文昌笑道:“罢了罢了,过去看看,省得你等一下又败出去什么东西。”
“我刚刚给人泡茶,找不到夹子,用茶勺挖了点茶叶出来。老爷子看见了要骂,说什么金木相克!哎呦,好大派头!周先生都没那么多讲究!”她抱怨着,非常委屈,因为知道沈文昌恨这一家子。
沈文昌只是笑笑,对家丑无可奈何的模样。
叔父坐在沙发上,穿油绿绸衫,剪了辫子,却依旧留着前清的头发样式——齐肩短发,剃掉了前额——一种恐怖的忠贞。年轻的时候应该身量很高,而且漂亮,因为老来依旧模样体面,黑长的眉,白须,像电影里的忠臣。他身上有一股年老肉体未死而败的气味,是隔天的馊肉味;又有一种鸦片烟的甜气,从骨头里渗出来。
“阿叔。”沈文昌随意叫一声,坐下接过咖啡。
“侬还晓宁得我个叔叔?!侬做格些事体又没有想过我个叔叔?!但凡侬做的事体有一两分分寸,我会进城?会当这么多宁来讲侬?!侬事体报纸上都讲了!”叔父立刻爆发起来,声音中气而洪亮,用先发制人的兵法,要在气势上占先手。秘书小姐立刻出去关上了门。
“谁给啊叔定的报纸?”沈文昌低着眼,谁也没看,轻吹着咖啡的气。他没有指名道姓,问的却一定是文幸。
“我在与侬讲话!”叔父红着脖子敲拐杖,作势要打,文幸立刻上来拉住他,把他按回沙发。
“报纸家里还是要有一份的。”文幸讪讪的讲,有些惶恐。
叔父被按下沙发,从皮质手提袋里摸出一份报纸,摊出来敲着看:“侬看看啊!”他老花了,报纸离眼很远,一双手哆哆嗦嗦:“原周市长秘书转职中央执行委员会……啊……委员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76号!这是76号啊!侬否要以为我否晓得那是什么样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吴四宝死了,它就只能是个养老的地方。”沈文昌轻描淡写的嘲笑道。
“侬……啊呀……侬怎么对得起我阿哥?!”叔父似乎想哭,然而没有眼泪,情绪酝酿不到家,只能干抹眼睛:“我否讲不食周粟……现在去不了重庆,困在上海滩,要谋生计养老小,宁宁都是亡国奴!我晓得的!侬这里做事情,我没什么好讲!侬到底是给中国宁做事情!侬到76号去,就是给日本做事情了侬晓不晓得?!那里是日本人管啦!”
“这里的中国人,也给日本人做事,同样是被人骂做贼,到……”沈文昌话讲一半停下来,非常惊奇,因为叔父作势要打,被文幸拉着。
“他敢打我?!”他几乎要有些震惊的颜色:“他居然又想打我!”然而面色依然沉沉,不在乎的模样。心里有些害怕,因为童年长挨巴掌。打人不打脸,他往往被羞辱。
沈文昌起身通电话,叫小张进来。叔父坐在沙发喘气,文幸拍着他的后背。错都是沈文昌,所以老人需要顺气。顺气,顺着他的气。
“年纪大了脾气都怪。”沈文昌心想,立在电话旁点烟。小张悄无声息的进来,立在沈文昌常坐的椅子后,无声无息的看着文幸。他腰间鼓起一块,带了枪。
“侬啊怎意思?!”叔父惊觉。
“我这里不兴打人。”沈文昌坐下,叠起腿,很潇洒的可恶模样,心里是虚的。他对叔父恨而怕,童年的恐惧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