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60_03
“嗯,硌人。“邓月明笑着拍拍枕头,拍出下面有枪。
“我这份工作……其实不好。以前也想过做文职,后来又觉得文职没有什么前途,又刚好被周先生介绍去培训,呵,居然做这个做出了点成绩。后来知道的多了,更不好脱手。“他抱着邓月明,无头无尾的讲起。邓月明静静的听着。
“骂我的人也是有,我自己的亲叔父也来骂。忠言逆耳这个道理我都知道,其实他骂也没什么,我反而会要感谢他,记我在心。可惜他不是来给我做职业规划,人生导向的。“他突然笑了一下:“很摩登的词,对不对。”
“嗯。“邓月明蹭了蹭他。
“他其实只是为了给他失业的儿子找个事情。“他垂着眼,无奈笑道:“不管我的死活的。”
“这几天班子里的人对我特别好。“邓月明笑道:“中午出来,下午迟到,也没人讲。还问我要不要新炸的扣肉。“他握上沈文昌的手。
“其实我们都一样。“沈文昌喃喃讲起。
“其实我们都一样。“沈文昌喃喃讲起。
楼上传来隐约的梵阿林声,听不出是什么调子,却非常的动人,流水般千回百转。 他们搂在一起,静静的听梵阿林,不到一刻钟就结束了。
“我有一个四妹妹,以前也学过梵啊林。“沈文昌追忆般讲起来:“后来因为没钱,不学了,梵阿林也卖了。 “。那是一个傍晚,四妹妹给叔父烧烟,猫一样蹲在塌下,小心翼翼的求他不要卖梵阿林。夕阳的余晖穿过障碍重重的弄堂,照的屋子里金光大盛。屋里烟雾蒸腾,一切都影影约约,朦朦胧胧,像皮影戏的幕布。幕布上高大的男人坐起身,用烧过的烟枪打猫背。小猫惨叫着跑出去,遇到辛哥哥与五弟弟。辛哥哥吃着鹅肝脯,五弟弟提着烤芋艿,非常的快乐。
小猫才知道自己心爱的梵阿林已经卖掉。
“我的四妹妹,是我婶改嫁给我叔带的拖油瓶,与我一样在家中不受重视。其实我还有个五弟弟,婶嫁过来以后生的——他的种,也不是好东西……”
她的四妹妹,念过书,没有进大学,二九年时在一片暖水瓶厂做会计。很好的年纪,十七岁,喜欢穿一件蓝白格子的旗袍。旗袍不收腰,是很活泼的样式,人像一个拉长的A字,还会讲几句洋文,有一种老辈也能接受的摩登。她叫他“三哥哥”,与他在家中做同被欺凌的同盟。
她十七岁就要去相亲,和一个三十一岁的投机商人约在茶馆。投机商上海卖丝袜肥皂,做股票生意,乡下有太太,还有个傻了的儿子。别人都说是他大烟吸的太凶,所以种不好。辛哥哥陪着她,怕她跑,坐在一旁和投机商人谈股票,先叫人陈哥,后来笑着叫姑爷。她突然的心惊,才知道他们早就谈好了,不过叫她来个过场。她想到那个烧大烟的傍晚,夕阳的光辉灿烂,辛哥哥用卖她梵阿林的钱买鹅肝脯吃。心惊之后却十分的平静,仿佛鹅肝脯事件为其锻造了一副盔甲,刀枪不入,也隔绝了感情。
“你有没有太太?”她漠然的问他。
“我可以离婚。”他笑着回她,露出一口残破而参次的黄牙。她闻到他嘴里的气,十分的厌恶,呼吸简直不畅通,人却像枯木一般无动于衷。
一个星期后他上门来吃酒,当着她的面拿出一千块钱的彩礼,三天后就和她结了婚,在她家附近的餐馆里办了酒。
他没有离婚,也没有与四妹妹领证。四妹妹婚后仿佛变了一人,变得木讷,愚笨。万事万物都成了一阵风,从她心上过,却不留任何痕迹。而她则是风里的花,很块便枯萎了。她的模样不好看,脸蚀掉一块,眼却因为瘦而奇大,陷在薄薄的一层皮下,无时无刻都藏着一种幽深的惊恐。这样居然也能怀孕,可惜三个月就没了——身体不行了,养不住的。
邻居把她送到医院,她躺在三等病房,盯着天花板的墙缝。
护工在病房外叫了一声:“沈姚,你先生来了。”
投机商穿着白色短袖衬衫,背带裤,用一块绸手帕擦汗。来的很急,见到她就打,把人拉下病床,手脚并用的暴力她。
病房的病人尖叫起来,护工冲进来拉住他。周遭一切都混乱而可怖,她在惊恐的嘈杂声中听到她先生的声音。
“你就是故意不要的!你结婚后有给过我好脸色吗!一天到晚像个鬼!你就是故意的!”他冲她咆哮,出口成章,很有体系。
“废物东西!”他其实很早就开始打她,用酒瓶砸她的脸,烟头烫她。她抱着头缩在床脚,哭也是无声无息,令施暴者毫无乐趣。
她回家告状,哥哥父亲们是不管的。母亲直直的看着她,消瘦而阴沉,不言不语,低头补一只袜子,暗示她,母亲将是她将来的模样。她的三哥个又在工厂做事,总要夜里才回来,几乎没有休息日,偷偷给她点钱也要别人转带。她其实知道会这样,可是心不死,总要亲自去体会失败。
“废物东西!我要你有什么用?!”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她。
“那就离婚啊!”她缩在地上突然尖叫道。
他吓一跳,因为他第一次见到她漠然外的表情,突然觉得她身上或许尚有乐趣,于是另一种残忍下作的言辞徐徐而来:“你是我一千块钱买来的,你要离婚,你还得到出这一千块钱吗?你老爹早就抽光了吧?”
她难得出现的真心与性情立刻缩回盔甲,人却站了起来,幽魂一般,无声息的看了他一眼,随后退后一步,从身后的大窗翻了出了出去。
这是她一生最敏捷的时刻,仿佛是回到婚前的时光,灵巧的像一只小鹿,像一只飞鸟,像一切被上苍眷顾的生灵。
第25章
“上苍没有眷顾她,连称心如意的死也不给她。病房下面有一个油布搭出的凉棚,病房楼层本身也就三层。她跳下去,别人抓不及时,没有抓到,却叫油布接到了。油布破一个洞,人掉下去摔断了腿和手。他也不叫人医,直接拉回了家。我叔父哥哥去看她,怪她脾气不好。“他笑道:“居然是她的错。”
他的笑容像一个扭曲的哭面。
“不肯离婚。我说本就没有登记结婚,根本用不着离婚,我们可以直接把人带走。他就要一千块钱,不然不肯放人。他说这是他画一千块钱买来的,还打电话叫了人来。那些人带着木棒,围在客厅。叔父当然不肯再拿钱出来,喝完茶就要走。后来是我借了钱,带她出来的。”
一九二九年,沈文昌十九岁,在一片煤炭厂做秘书,占总经理办公室的一小块角落。总经理是个不受宠的正房太太,穿开到大腿根的墨绿香云纱旗袍。可惜肉体追不上思想,已然败坏,散发出腐朽的气息。她靠在沈文昌的座椅边,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将动未动,将走未走,像一只不动声色的母兽,盘踞在他身后。沈文昌停了打字,几乎是颤抖的,抚上了她的手。
她笑了一声,抽回了自己的手。
第二天,她约沈文昌看电影。黑暗的电影院,她的手成了一条蛇,荧屏黑白交叠,花斑的蛇顺着他的裤腿游去。他一动不动,脊背挺得很直,已经冷汗泠泠了。
散场后,她要自己开车回家。因为是偷情,所以不敢用司机。沈文昌木木的站着,面色红而烫。
“我似乎……中暑,有些发烧。”他讲:“我去附近开个房间。”她自然好心的领他去开房间,两人搀扶着上楼,关了门他却将她一推,在她的惊叫中吻她。十分的粗暴,十分的莽撞,像是一场赌博,月光跌进俄罗斯转盘。她却是爱的,恍惚如同新生。
事后他半跪在地上,为她脱丝袜与高跟鞋。她靠在床头,说愿意为他死。第二天醒来,这位太太丢失了一对翡翠耳环,一串珍珠项链,一只玉镯,一只火油钻戒。沈文昌也没有再去上过班。1935年,这位太太死于一场拦路抢劫——她是真的为沈文昌而死了。
当天夜里,沈文昌当了首饰,雇了四个黄包车夫,疮进投机商的公馆要人。黄包车夫统一的身强体壮,把投机商捆在椅子上,抱起四妹妹就走。沈文昌放下钱,下楼立刻解散人,坐另一辆黄包车去了火车站,连夜下杭州。他证件俱全,钱财也随身带,是早有预谋,要偷窃后就逃。
四妹妹本该死,却活了过来,靠着沈文昌的一千块钱,与沈家夫家断绝了关系,重塑了自己的灵与肉。她去沈文昌介绍的一片厂里做事,依然是会计,偶尔向家里汇钱,却再也没有回去过,也再没有结婚。
她一生都感谢沈文昌,沈文昌却不愿再见她。因为那一千块是他的卖身钱。
这些事情自然不能与任何人说。
“我那时候就知道他们的残忍——这样对待一个女人。可他毕竟是我的叔父,我父亲死前对他托孤,我以为他对我总有一两分真心,可惜我错了,只能白白伤心。”沈文昌笑着吻邓月明:“还十分的生气。”
“我本来想讲沈先生侠义心肠,可实在是讲不出口。”邓月明苦笑着讲道:“我要是讲,你也肯定不信。”沈文昌是名声在外的。
“你这小东西!”沈文昌竟然也不生气。
“只好讲沈先生坏的坦坦荡荡。” 他是全无心事的模样,搂着沈文昌讲枕边话:“你这样的,将来一定是要下地狱的。你不要怕,刀山火海我来替,扒皮抽筋我来顶。”
沈文昌侧过去亲他,心里却是不屑一顾,认定了戏子最无情——只敢讲虚无缥缈的身后的事,连个生前的假意许诺也不肯留。可他又是喜欢邓月明的,因为邓月明更为悲苦,更为坎坷,更有许多道不出口的龌龊事。邓月明永远都不会为此来质疑他,嘲笑他。
第2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