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深不渝 第18章

作者:genoki 标签: 近代现代

他的病症曾是他最大的秘密。

他那时已经位居高位,统筹季家所有不见光的生意,一旦被发现便可想见底下如何人心浮动,徒增事端,更害怕自己就此被弃之不用,因此苏飞渝从没想过要告诉季潮,那毫无意义。

于是他装作正常人骗过季潮,骗过所有手下心腹,成功混过那么多年,事到如今却被这样发现,让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但是从季潮的角度,那三年本就因苏飞渝的背叛而变得不堪回首,身为家主却被自己养的狗耍得团团转,这份欺瞒大概只是为之添上更加不齿的一笔,因此季潮恼羞成怒的回避和拒绝也是理所应当的、完全可以理解的反应。

苏飞渝这样对自己说。

心中意外地很平静。

倒是不知为何季笙也得知了这事,期期艾艾地问他最近有没有还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苏飞渝虽然不明白季潮把这事告诉季笙的用意,但他今日已不在曾经如履薄冰犯不得一丝差错的位置,便也觉得无所谓,大大方方与季笙解释:他症状最严重的时候是离开季家前的那几年,到现在已经很少再出现幻觉。

而且只是最开始那会儿一时混乱过,没过多久苏飞渝就学会了分辨幻想与真实,再没让他的精神问题影响过他的言行和决策。

前两天的事更是偶然中的偶然,突发的意外,他要早知道季潮有个弟弟,是万万不会认错的。

季笙听了,却还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会才问:“为什么不去看心理医生?”苏飞渝略显诧异地看着他,平静地反问:“像我这种人怎么可能去看心理医生?”——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无意中透露什么,更不会知道对方是否绝对忠诚并保守秘密。

治疗的前提是信任和坦诚,而这两个词,对于背负无数秘密的苏飞渝来说实在太过奢侈了。

甚至连药物治疗也是不可接受的。

精神类处方药对他来说并不难到手,但苏飞渝不能。

药物会迟缓他的思维,而他需要永远保持清醒。

这些道理稍微一想便能懂得,季笙明白自己不该过问太多,再说他哥的意思也只是不放心苏飞渝现在的状态,让季笙来试探着问问。

好像笃定了面对季潮苏飞渝就不会说实话似的。

只是刚才还在说自己没事的苏飞渝脸色看起来着实不太好,眼下的黑青也很严重。

季笙想起前几天他深夜偶然醒来,从二楼卧房里隐隐传出的响动和落在他窗外的灯光投影,就还是忍不住多嘴:“可你是不是在失眠……?”苏飞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这么明显啊?”又顿了顿,才说,“不是睡不着,是不敢睡。”

季笙充满困惑的表情取悦了他,苏飞渝眨了眨眼,冲他露出一个略微狡黠的笑,说:“担心的话,就把你ipad借我。”

-这天季潮处理完手头事务,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回香庭看看。

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三点,窗外的城市早已陷入沉寂,但等季潮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的门,房间里壁灯昏黄的光便涌了出来,苏飞渝曲着腿半靠在床头,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缝里夹着一点红光,而季笙的ipad躺在他膝头,亮着屏,轻音乐平和地流淌在房间里。

看到季潮进来,苏飞渝也像吃了一惊似的,微微坐直了些,声音很轻地问他:“怎么回来了?”季潮走近他,蹙着眉把那支烟从他指尖抽出来,摁在床头烟灰缸里:“哪里来的。”

“找保镖要的。”

苏飞渝张嘴吐出最后一口烟气,笑了笑。

“你以前不抽这些。”

季潮好像依旧心情很不好的样子,神色不愉地坐在床边,生硬地问,“睡不着?”苏飞渝看着他,心想季笙这个传话筒效率未免也太高了点,半晌后实话实说:“怕再做噩梦。”

静寂猛然降临在房间里,ipad中传出的轻音乐便显得格外突兀起来。

季潮低下头,看见那上面在播的是一个北欧风景航拍vlog,峡谷、湖泊和绚烂极光交替出现, 配合空旷轻灵的乐曲,将整支影片渲染得美极了。

两人默不作声地一起看了一会,苏飞渝忽然说:“我记事早,还记得以前我妈哄我睡觉,讲故事,她可喜欢安徒生,讲着讲着就会说起北欧。”

季潮一愣,下意识地抬头。

壁灯不怎么明亮的光落在苏飞渝的脸上,给他罩上一层近乎圣洁的朦胧滤镜,滤镜下的苏飞渝表情和缓,眼睫低垂,胸膛随着呼吸频率安定地起伏,像一尊活在人间的圣母像。

“我妈其实平常不怎么搭理我……但苏家太太总是派人过来刺激她,往我们家门上泼油漆什么的。”

苏飞渝说,“她那会已经有点疯疯癫癫的,会摔东西,对着空气骂人,但是偶尔爆发完,她就会变得特别好,抱着我睡觉,给我讲故事。”

音乐声停了,苏飞渝垂下眼帘,屈起指尖点点屏幕。

几秒钟后页面跳转到下一个关联视频,是一位北欧居民手持相机拍摄的一日vlog,没有讲解,配了另一首温柔和缓的bgm,平实地记录下小镇湖泊闲散的天鹅,森林里偶然路过的小鹿,木质房屋里的温暖壁炉和缀满鲜花的庭园。

他的声音很低,听不出情绪,屏幕的蓝光映在他眼底,积攒起一点微薄的笑意。

“我妈嘴里的北欧像天堂,风景好,节奏缓慢,人还少,谁也不认识谁,没人会管她以前是不是做过小三。”

“她还给我放当地的旅游宣传视频,说攒够了钱就带我去北欧,先去丹麦看小美人鱼像,然后再去挪威看峡谷,最后去冰岛看极光。”

说到这里,苏飞渝沉默几秒,像是失笑一般轻轻摇了摇头:“北欧在我妈心里大概是自由和幸福的象征吧,挺傻的,是不是?”季潮忽然想起季薄祝曾经拿来给他的记录苏飞渝来历的调查报告,那个女人只占据了文件夹里薄薄一页,美而不幸,且如大多数美人一样不幸得并不特别,因此没能给季潮留下太深的印象。

但十多年后的今夜,季潮看着苏飞渝,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与他的母亲是那样相似。

“不傻的。”

片刻后,季潮轻声说。

他略微改变了姿势,同样靠在床头,揽着苏飞渝的腰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苏飞渝瘦了,季潮见他的第一眼就察觉到,而此刻两片薄薄的肩胛骨抵在他胸口,带来更加鲜明的认知和痛感。

“可我以前觉得她傻。”

ipad的屏幕暗了下去,苏飞渝也没再点开新的视频,闭着眼窝进季潮怀里,嗓音里带着些许并不真实的困意,“但是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梦见妈妈,听她幻想北欧的美好生活,醒来后才发现傻的是我自己。”

“她后来变得那么疯……可我一直觉得给我讲故事许诺带我去北欧的才是真正的她。”

他的侧脸贴在季潮肩头,很低很轻地说,“再怎样虚无缥缈也好,她只是得找个希望才能继续活下去。”

苏飞渝好像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睡意,声音寸寸低下去,那双泛着湿润光泽的唇一张一合,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词,季潮俯下耳,依旧很难清晰辨认出那句几不可闻的“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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