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寒城
忠魂昭雪奸邪逐,坐见为霖万物苏。[1]
无论是裴瑾还是谢瑾,他都没有私心,从来只有这一个目的。
裴珩顿了良久,又问:“父皇和康怀寿知道么?”
谢瑾轻摇头:“这案子过于敏感,且一开始,我也无从确定谢云到底有无冤屈,所以一直以来只委托十娘暗中帮忙打理。挽春楼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天下客商往来,消息流通,本来就是最好的情报之所。可就算如此,也是到今年年初才将几类材料大致集齐,把案件的所有脉络厘清。”
谢瑾将无比繁琐,且看似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办到了这份上,无异是把饭做好了喂到刑部嘴边。
可以想象,这些文书一旦公诸于世,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裴珩不禁想听他花了十三年所得知的真相:“所以,谢云到底是怎么被逼死的?”
“说来话长。”谢瑾鼻尖叹息:“还记得雍武帝么?”
裴珩:“皇祖父?”
谢瑾点头:“当年北朔起兵五十万进犯中原,谢云认为嘉南关是此战最重要的关隘,必须不惜代价死守。奈何武帝受奸人蛊惑,连下十道诏书逼他反向攻打鼓川,谢云为了战局咬死不从,武帝一气之下便率兵亲征鼓川,结果反被北朔军活捉。国君被俘,谢云无奈,只得又支援鼓川拼死将他救回,可也直接导致了嘉南关失守——”
谢瑾心情一阵沉重,缓了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说:“正如谢云先前所料,嘉南关一丢,从此大雍国门大开,北朔铁骑长驱直下,不到两年时间,就横扫中原,将大雍朝廷逼退至悬河以南,直至建康。”
“再后来,就是司徒钊之辈颠倒黑白,添油倒醋,将谢云定为千古罪人,指认是他事先串通了敌国,违抗皇命,致使国君被俘、上京失守……”
裴珩的面色也逐渐凝重,不留情面地揭穿道:“他这是成了皇家的遮羞布、替罪羊。怪不得,当年为谢云喊冤之人,朝廷要不顾一切的镇压扑杀。”
谢瑾微愣,没想到裴珩今时今日坐在这位置上,还会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
他抿了抿唇,又温声说道:“所以,翻案二字说得容易,可需得确凿的证据,慎之再慎。你若信得过,改日,可请耿尚书亲自来一趟,取走这些证据。”
裴珩紧绷着下颚,“嗯”了一声。
……
半个时辰后,画舫又悠悠往挽春楼驶回。
崔十娘在画舫上斟酒递给谢瑾,撒娇道:“大公子,好不容易来一趟,奴家已精心备好了酒菜美姬,不如留下来品鉴品鉴再走?”
谢瑾接过酒盏,又看向裴珩,想到他方才的举动,或许是不愿在挽春阁这种地方多留,便问了一句:“阿珩意下如何?”
裴珩心里又是一咯噔,面有不安躁色,说:“随你。”
十娘摇着扇子往谢瑾身上吹风:“大公子,瞧瞧,你弟弟还不是都听你的——”
谢瑾随风一笑:“那酒菜即可,美姬就不用了。”
说着,他抬头又去看裴珩,可不知为何裴珩刻意仰面饮酒,避开了视线。
崔十娘察觉到两人微妙的气氛,掩扇轻声一笑。
很快,画舫停靠在了挽春楼的小码头。这会儿夜幕降临,已到了芸街一日中最漂亮繁华的时候,美景、美人、美酒,无不令人陶然沉醉。
谢瑾先与崔十娘上了岸。
待到裴珩起身时,船身被一阵大风吹得晃动了几下,他没跟上,又不通水性,当下就叫了声“谢瑾!”
谢瑾说好今日要护着他,走回去伸出胳膊,给他搭了一把手,将人带上岸。
崔十娘在旁轻“啧”了声,过了会儿走到裴珩身边,含笑轻语:“二公子,好歹是在宫外头,大公子的名讳在建康也是响当当的,您当众如此唤他,就不怕暴露了您与他的身份?”
裴珩不以为意。
暴露便暴露了,自己是个不爱惜名声的皇帝,真要传出去他从没在青楼花过一分钱、没睡过一个姑娘,反倒是没人信。
但裴珩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崔老板觉得,我该叫他什么?”
崔十娘被他逗笑了,用扇面一挡,然后用酥到骨子里的嗓音为他示范了一遍:“自然,是叫‘哥哥’啦——”
“哥……?”
裴珩从心口爬上来一阵麻意,令他全身都僵住了。
谢瑾忽淡淡回头:“你们在说什么?”
“大公子,二公子有话要与你说呢。”崔十娘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瑾放慢步子,又看向裴珩:“嗯?”
眼神若是能刀死人,崔十娘已经没命了。
可裴珩偏生已中了计,听进去了她的话,此时喉咙里正硬生生卡着那个字,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华灯映水,画舫凌波,两人的四目一对。
“……”
“瑾哥——!”
没想到他还没叫出口,就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沿着这清亮的嗓音,往二楼的那间包厢窗户一看,该死不死,真是康醒时那货——
第21章 刺杀
康醒时原先订的包厢,就在崔十娘安排的那间隔壁。
难得碰见了谢瑾,他自然要端着碗筷过来拼桌。
“近来不是备考么,怎么不在家中温习?”谢瑾问。
康醒时忙将口中的鱼丸咽下肚,道:“瑾哥忘了,应付科考的那些书我十岁便能倒背如流,只是老爷子向来盯得紧——”
康醒时素有“神童”之名,一岁识字过千,三岁吟诗成对,五岁便破例被召入东宫,成为大雍朝年纪最小的太子侍读。
康怀寿却始终担心自己这个儿子恃才傲物,性子不够沉稳,会重蹈仲永覆辙。所以从没让他去参加过童子试,也没让他提前入文澜阁,一直以来严加教导,直到二十岁才让他照常参加科举。
面对满桌佳肴,裴珩始终没握筷,冷不丁地嗤了句:“谁家正经公子,会来青楼吃饭?”
康醒时听了他的阴阳怪气,可也当做没听见,毫无愠色,只对着谢瑾笑着解释说:“瑾哥,建康文人都说这条芸街上有三绝,乃挽春楼、凤栖阁、醉花荫,其中以挽春楼为榜首;而挽春楼内又有三绝,所谓美人、美味、美景,这三绝之中,美味佳肴又是绝中之绝,所以要领略建康风雅,多少得来这尝上一口!我是慕名而来的,这不凑巧,还碰上了瑾哥!”
谢瑾笑了笑:“可惜十娘不在,这些菜式都是她费了心思研制的,听了必然高兴。”
康醒时又熟络贴到谢瑾耳边,悄声说:“瑾哥,不过你可千万别告诉我爹。跟你保证,我这真是头一回来青楼,没点过姑娘,真的,而且我……我还是个童子身呢。”
谢瑾听了,忍俊不禁。
哪知边上筷子重重一摔,裴珩的脸色已阴沉到没边。
他不懂这些文人风雅,一句话都插不进。
而且他也不明白康醒时说的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皇帝不高兴。谢瑾先淡淡收了笑,康醒时也跟着将脑袋缩了些回去。
没安分多久,他就又偷摸给谢瑾碗里夹了一块鱼肚子:“瑾哥,你尝尝这松鼠鱼!这个好吃!”
“多谢。”
谢瑾的筷子还没戳到那鱼肉,裴珩就在桌底抬起脚尖,肆意去勾晃了下他腰间的匕首,冷声说:“皇兄,吃饱了么?”
这话显然问得不合时宜,菜还没上齐,裴珩的那双筷子都没沾过汤汁。
谢瑾没理会,低头要继续吃。
结果裴珩愈发嚣张,将脚尖往旁挪了半寸,直接踩上了谢瑾柔软的腰,折磨人地往一处揉摁旋动。
当着康醒时的面,谢瑾不得发作,不由呛了几声。
康醒时察觉他不对,忙关切问:“瑾哥,你怎么了?这鱼不好吃吗?”
“没什么,吃到刺了……”
“嗐,这鱼好生歹毒,肚子里怎么还藏了刺?瑾哥,那你别吃了,先喝口茶,再尝尝这个——”
谢瑾忍耐着腰上的酸楚瘙痒,眼尾微垂,也没听清楚康醒时在说什么。
裴珩始终盯着他,力道不见收敛。谢瑾只得默默滑下一只手,将匕首从鞘中拎了点起来,以示威胁,让他好安分一点。
可裴珩哪是个甘愿受胁迫的性子?
越如此,他就越来劲,脚尖一提,就假意环着谢瑾的腰,要往下面走。
“皇兄,吃饱了没有?”他又问了一遍,多了分尽在掌控的玩味。
谢瑾忍无可忍,倏忽站了起来:“嗯,饱了。”
康醒时还准备往他碗里夹菜,懵了一下,委屈起来:“瑾哥,我们酒都还没怎么喝呢……”
谢瑾呼出口气,面色如常,看不出端倪:“醒时,不早了,我们改日再叙吧。”
……
出了厢房,两人走在楼梯上。裴珩品性卑劣,占了便宜还要卖乖:“皇兄吃得好急啊。”
谢瑾余光轻瞥,从容认栽道:“是急了点,再不急腰上就得出乌青了。”
裴珩听了心思一动,身子不觉往他肩上靠,将他堵在扶手旁:“仔细说说,平白无故,怎么就出乌青了?”
夜间的挽春楼要比白天放得开,当下目之所及,周围皆是沉湎淫逸、放纵享乐的人们,似乎在这做什么亲密之事,都不会觉得违和出格。
可也因如此,一言一行,也都容易让人变得意乱情迷。
“你心里清楚。”
谢瑾的耳朵不觉热了,皱眉看向裴珩的身后。
裴珩也顺着他的视线扭头看去,下面台阶的一对男女正打得火热,忘情地以唇舌交缠。
裴珩当即呼吸一重,回过头便忍不住盯起了谢瑾的唇。
一想到他这漂亮莹润的唇方才吃进了别人给夹的肉,心底妒火暗烧,鬼使神差地就往上走了半步台阶,恨不能给他一个教训。
“对了,让我瞧瞧,那根鱼刺刚才扎哪儿了?”裴珩的鼻尖靠近谢瑾的颈,有意无意地蹭来蹭去,真像是在找那根扎在他喉咙里的鱼刺。
谢瑾被弄得有些痒,红晕从耳后蔓延了开:“……没有刺。”
裴珩勾唇坏笑:“没刺啊。康家那小子不是跟你要好得很么,人家一番好心好意对你,你怎么连他也骗?皇兄,你学坏了啊。”
谢瑾气息被他撩拨得有些乱,“近墨者黑。”
裴珩被他无心说出的这四个字反撩得心神摇晃,呼吸也渐渐不太稳,鼻尖沿着他的颈部线条自下往上,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的喉结、下颚,最后是唇——
这时,谢瑾双瞳蓦的一紧:“当心!”
——从裴珩身后飞来一支凌厉的短箭,速度之快,直取他命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