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寒城
谢瑾眼底不忍掠过一丝黯淡。
其实灵昭不转述,谢瑾也能猜到姚贵大抵说了什么。姚贵是个人精,无非是想劝说自己先向裴珩低头,给他一个台阶下,折中求个体面的方式和好。
谢瑾也不是不愿给台阶。
若旁的事,他压根不会跟裴珩计较,更不会舍得浪费时间冷落他。
可这次裴珩的态度显然也是强硬,不肯退步。
灵昭面无表情,但是个实心眼:“奴婢这就去找姚公公,请他再说一遍。”
谢瑾眉心轻拧,将她叫回:“罢了,不必去了。”
……
万清山离建康本就不算远,行车三日便可抵达。行至傍晚,车队就到了安阳镇境内。
裴珩不急着回宫,便下令众人先在此地的府宅歇上一夜,等到明日再继续赶路。
时辰还早,谢瑾一时还难以入睡,干脆起身披衣,带着灵昭去小镇街上闲步散心。
这安阳镇不大,却是江南一带出了名的水乡,青砖黛瓦,小桥流水,泛舟而上随处可闻的南调小唱,都甚是雅致迷人。
正月未出,新年的喜庆景象仍在。此时入了夜,华灯结彩,行人结伴而行,烟火气息就更浓了。
沿河两岸有不少商铺在做买卖,也不乏杂耍卖艺的,石板巷中到处可见孩童举着花灯嬉戏奔跑,好不热闹。
谢瑾在这热闹之景中走着,沉郁的心思也不觉变轻快了。
贩夫走卒都是会识人的,知道谢瑾这身打扮定是个贵人,一路上便对着他各种热情招揽。
“这位公子,瞧一瞧,可要买个糖人回去?”
谢瑾不爱吃糖,便回头温声问灵昭:“想吃么?”
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半喜欢这些小玩意,灵昭虽看不见,但也不能免俗。
她微微一怔,就木然点了两下头,难得流露出一分小儿女的天真姿态。
谢瑾一笑,就选了只兔子拿给灵昭。
正要付钱,谢瑾又留意到一小狗形状的糖人,龇牙圆目的,很是可爱。
他微微愣了下,不由自主拿了起来,端详一番,而后一笑,掏出银子说:“老板,要这两个,银子不必找了。”
“好嘞,多谢公子!您慢走——”
灵昭如获至宝,正纠结该从何处下口吃糖,不想旁边有人趁其不备,一把就夺走了她手中的糖人——
灵昭白瞳一睁,当即恼怒,周身泛起了杀意。
可下一刻,她就辨别出了那人的声音,只得强行忍下怒意,不服气地去扯了下谢瑾的袖子,请他为自己作主。
谢瑾这才回头,发现那兔子糖人不知何时已到了裴珩手中。灵昭站僵硬绷直在一旁,则是敢怒不敢言。
谢瑾:“你怎么,也来了?”
裴珩握拳,尴尬肃声一咳:“说这安阳镇的夜景和市集都是出了名的,难得路过此地,朕也想来逛逛。”
谢瑾又瞟了眼他手里的糖人,黑线问道:“那你抢她的东西作什么?”
裴珩斜了灵昭一眼,牙缝生冷施压:“灵昭,你自己说,朕抢你的东西了么?”
好在灵昭天生无瞳,不会翻白眼,只是语气冷硬地说:“……不敢,是奴婢自愿给皇上的。”
裴珩厚着脸皮,勾唇一笑说:“听听,这便是了。”
谢瑾看不下去,无奈一叹,便拿回了兔子糖人,还给灵昭。而后将自己的小狗糖人塞到了裴珩手中。
“皇上吃这个吧,不必为难一个丫鬟。”
连对个丫鬟都如此疼惜,可偏偏对自己那么心硬疏远。
裴珩不悦挑眉,可低头又看到手中那“狗耳朵”已被谢瑾咬了一小口,顿时也欣然接受了,沿着那咬过的缺口舔了下。
谢瑾没再理会他,继续沿着这条街往前走。
裴珩面对他的冷脸,也没再轻易黏上前,只是若即若离地跟着。
灵昭懒得搅和在他们二人中间,怀中紧抱着那兔子糖人,自觉闪到了高处,于暗中守卫。
街上愈发拥挤,行人摩肩接踵。
就在这时,迎面又来了一帮舞狮的,欢天喜地间,一波人潮随之涌了过来,不由将谢瑾往旁道挤了下——
“哥——”
裴珩眼疾手快,忙上前一步,伸手去揽过了谢瑾的腰。
锣鼓喧天,沿街的鞭炮噼里啪啦作响,周围环境无比嘈杂,可刹那谢瑾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谢瑾失神片刻,抬眸看向了咫尺前的裴珩。
待这阵拥挤过去,他便欲推开裴珩。
裴珩一时忘情,却不肯放了。
“哥,你还气么?”
还在大街上,四周人群熙攘。
“先放手。”
谢瑾有些慌乱,心绪惘然,只得更用力挣开了裴珩。
裴珩勉强不了他,也意识到此举定是又惹他不快了,呼吸一紧,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头继续莽撞跟着。
他知道谢瑾心中忌讳什么,可就如同方才那般,他们真在人群中相拥了又如何?
真让人知道他们相爱又如何?
一辈子那么长,遮遮掩掩又能如何爱得尽兴?
大不了谁敢有异议,他杀了便是。
昏君之名,他裴珩不是担不起,也不怕担。
裴珩越想越不服气,胸腔一阵发闷,见谢瑾脚步快了,又立马放低姿态加快脚步追上前去:“哥,你等等——!”
谢瑾这会已无心赏景,打算往回走。
裴珩在后面跟得紧,也不甘心,指尖又试探地去触碰谢瑾的手,想在人群中与他牵手而行。
谢瑾察觉到他的用意,面上添了几分愠色,负气将手缩回,可不想裴珩的动作愈发明目张胆——
谢瑾终是忍无可忍,在桥上忽顿住了脚步。
裴珩险些撞在了他的身上。
“阿珩,够了。”谢瑾没有回头,淡漠的语气此刻好似有千斤之重。
裴珩被他训得一愣,只得将手不安无措地放到了背后,不敢再举止冒犯,低声唤他:“哥……”
谢瑾眺望着寒凉的水面,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着下颌,冷冷道:“阿珩,我知道那些道理规矩都束缚不住你。可,你若是心中还在意我,便尽早断了这念头,否则——”
裴珩忍不住上前了半步,又不敢靠得太近,怕再火上浇油惹恼了他,只得问:“否则,就如何……?”
谢瑾指甲嵌进掌心,冷冷一叹:“否则,我们还不如就此了断。”
了断……
此话一出,周遭忽然安静了不少,热闹的气氛遇冷,连行人好似也一下被冲散了。
裴珩站在谢瑾身后,许久都没有反应,也没有说话。
“阿珩——”
谢瑾回过头的刹那,声音就戛然而止,只见裴珩竟红着一双眼,凄怨无辜地望着自己,然后簌簌地掉下了两行晶莹的泪。
他哭了……?
裴珩竟然,哭了?
谢瑾难以置信,他是头一回见裴珩落泪。
不光是谢瑾,裴珩是个硬骨头,从来没人见他哭起来是什么模样。
哪怕谢茹都没怎么见过他小时候为求得母亲心软,而掉过一滴泪……
可谁能相信,这从未示人的帝王之泪,竟是这般脆弱易碎……
那眼泪宛如连成串的珍珠一般,从那楚楚可怜的狐狸眼里滑落。
我见犹怜。
谢瑾反应过来,顿时方寸大乱了,心中那股气早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阿珩,你……”
话间又掉了一颗,直接落到了谢瑾的手背上,烫得他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谢瑾望向手背泪珠,这才想起要用帕子擦泪。
不想,那串泪珠子却越擦越多了,竟比孩童也不遑多让。
“对不住,阿珩,你别哭,别哭好么……?”
谢瑾此刻兵荒马乱,没了主意,连安慰都稍显无力。
他不知该如何哄裴珩的眼泪停下,歉疚懊悔之意相继涌上心头,难受得也要将他给撕裂了。
裴珩忽一把紧紧抱住了他,趴在他的肩上,哭腔不止:“哥,你当真……会与我了断么?”
谢瑾心也要碎了,他深蹙着眉,手掌轻抚着裴珩的后背:“不会,是我一时糊涂说错了话,你别哭了好么?”
可裴珩此时就如同一个怨女,受了负心汉抛弃,伤心欲绝,怎么也哄不好了。
谢瑾心疼欲裂,更觉负罪难忍。他的心肠好,生平本就最怕亏欠别人——何况还是自己的爱人。
于是他犹豫半分,双手便去温柔捧起了裴珩的脸,轻吻了吻他的嘴角:“阿珩,求你——”
裴珩望着他一懵,不等他将“别哭了”三个字说出口,便更加凶狠地亲了回去。
“唔……!”
那咸苦的眼泪还滑落在两人唇齿间,就被那欲望一并吞没了。
裴珩本性一旦暴露,他才不管这街上会有谁看到——